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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众号：青梧新论
可以预约的秋天
◎ 麦卓汶
如果春天的风将沙吹成桥，那么一个秋天的落叶便可以预约了。
——题记
一
我讨厌不变的事物，正如此时我坐在车里望向窗外所窥探到的风景一样——眼前那永不停歇地跳动着的树影，地上那仿佛是老水车周而复始地转动留下的标线，头上那一如既往悬挂在天空，蔑视一切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无趣、厌烦。于是，我落下车窗，像有意咂摸这春天的“跄”，享用这扑面而至的，由“跄”带来的“失重感”。
此行的目的是去探望一位去乡村支教的先生，先生姓傅，是父亲曾经的同学。母亲说，父亲与这位先生有患难之交，先生无妻无子，茕茕孑立，年轻时与父亲见义勇为，替父亲挡下歹徒一刀，股骨头部分坏死，从而落下腿疾，走路一颤一颤的。因此，当父亲听到他要去南疆支教时，百般劝阻，平时温文尔雅的两人还为此大吵一架，最终闹得一人愤愤而归，一人郁郁而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终是放心不下他，先了服软，于是在这个春天，趁着假期，带我们一路向北，深入内陆，驶往村落。
二
也不知开了多久才抵达村子，下车时神色恹恹，随便找了处水井，舀了点水洗脸醒神。“那个……”一道陌生的声音掺杂着些许风声拂至我耳边，我愣了一下，抬起头，循声而望，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就站在一旁。“这水是不能拿来洗脸的，这里的春季会吹沙，前阵子……”她中途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一下，但又很快接了上去。“前阵子才刮过一阵沙尘暴，很脏，要洗的话最好去那边的室内水井。”说罢，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铁皮棚。
她说话不徐不慢，条理清晰，与我想象中的村里人不太一样，于是乎我又愣住了。直至另一道略显急躁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哎！你别乱跑啊，傅先生家在这，快过来。”“哦，这就来。”我边跑边应道，走时不忘朝她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从村口到傅先生家的距离不远，甚至可以说很近，但我就是举步维艰，至于理由么……打我从井边离开，那个少女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保持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让我有些不自在。不过这点别扭在我走到傅先生家门口时很快就被门内的谈话声给转移走了。
“老傅，这拐杖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来这支教吗，是遇到什么事了？”父亲的眉毛拧在一起，面容严肃。
看来在我到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聊上了。
“嗯……不打紧，只是前些日子自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又把腿搞伤了。去县里医院看了，说得去州医院做手术，村里学校本就没几个老师，所以等夏天放假了再去，也不知好不好得了。”
“那还能教书吗？”
“嗯，只是腿伤了，又不是脑子不行了。”说罢，还特意对着父亲敲了敲脑袋，表示脑子正常。
“那回——”
“不会回的，我早就申请了转编留任，我在这领养了个女娃，不走了，就算要走，也得等她长大后再说。”
“……唉”只听见父亲极轻的一声喟叹，“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你当年的做法，包括现在的，明明你有更好的——算了，你不后悔就行。”父亲的眉毛仍拧着，说出的话经岁月的冲刷却不再似当年那样冲。
“你们今晚就留下吧，我亲自下厨。”
“我要吃土鸡焖菌卷。”
“土鸡还好说，但菌卷最好是用紫晶蘑，这样吃起来才攒劲。现在镇上还没有卖，秋季才有。那我用别的来代替？”
“不用，这道菜就先欠着，等你手术好了，就给我去镇上买。提前预约好，国庆我就来，别赖账。”
“行。”
父亲坚信着傅先生的腿一定会好，就像坚信秋天一定会到来一样。而傅先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都心照不宣，守护着那可以将沙吹成桥的风，期待着那可以预约的秋天。
兜来转去，他们似乎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起点。只不过，有些东西变了，或许是他们的心境，又或许是些别的什么。
三
傍晚，比夜幕先降临的是人的嘈切闲言，比月亮先升起的是泥屋的袅袅炊烟。闲言打破了夜固有的宁静，炊烟搅乱了月特有的清寒，它们共同打破了梗立于自然界的既定秩序，等待着谁的发现。
傅先生的手艺是不错，人也随和，理应是不该拘谨的。只不过进餐的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有一道视线一直粘在我身上。这感觉实在是熟悉，于是，抬眼便又瞧见早上在井边遇见的少女，这位便是傅先生所说的女儿了。
饭后我便把人喊了出去。
“那个……呃，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
“你父亲是我爸的朋友吗？”
“嗯”
“那能不能不要劝他离开？”
“啊？”我感到有些莫名所以。
“爸爸的腿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我执意要去更好的县城上学，催他早些到县上去办理借读证明。那天正赶上春季沙尘暴，他蹬着脚踏车，被风沙迷了眼，才摔的。都怪我，明明知道他腿不好还硬要催他……现在连去学校教书都困难，我好怕他哪天后悔来这教书就抛下我走了。所以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劝他离开，我真的只剩他了。”
她的话依旧不徐不慢，条理清晰，只不过，这次我听出了她极力隐藏的悲伤，很轻很淡，风一吹，便消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你还去县城上学吗？”
只见面前人犹豫地点了点头后又极力摇头“我……想的，但是这样的话爸爸每天都要送我，我怕他又……所以我——”
“那要约个时间吗？”我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因为我知道有些违心的决定一旦开口了就无法再撤回了。
“啊？”这次轮到她疑惑了。
“像你爸和我爸那样，订个预约，到时候我和我爸带你去我们那的街上逛逛，让你瞧瞧北方秋天的落叶，可壮观了。到那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但在此之前，你先好好到县里上学好吗？”
少女沉默着，可我知道她答应了，微凉的春风在我耳边轻咬，替她告诉了我答案。
四
在那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驱车回程了。路上，我仍旧望向窗外。窗外的风景和来时路一样，并无二致——规律跳动的树影，整齐划一的标线，以及一如既往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只不过，我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厌烦。我甚至开始期待，期待着既定秋天的到来。
我有些理解为什么有盼头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就好比等待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既然等待是必须的，是我们与时间签下的不可更改的契约，那就不必急于求成，更别妄想毁约。我们能做的只有等，抱着美好去等，带着期待去等。
自那之后，父亲与傅先生的联系又重新频繁起来，虽然父亲并不会主动与我们分享有关傅先生的事，但他舒展的眉头和微微上扬的眉峰都像是个经不住事的孩子，将秘密泄给我们。只不过这孩子到底是关不住，在第一片黄叶飘落的时候，跑了，同时把父亲生动的眉毛也拉走了，真是蛮不讲理。每当我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抿着唇，缄口不言，脸色不是过黑就是过白。问了几次，都是这样的反应，我也渐渐摸清大概发生了什么：傅先生的手术不太理想。
五
国庆假期，母亲有事留家，我和父亲再一次驱车前往南疆。路上我把与那女孩的约定跟父亲提了出来，父亲应是想到他的预约，默了默，便答应了。越往北驶，越深入内陆，景色就越荒凉，也越壮阔，没由得想起余秋雨先生写过的一句话：“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傅先生住院时间比我们想象中的长，所以我们先到了他所在的州医院，坐上电梯，走过长长的走廊，便顺利见到了他，和守在他床边的那位少女。与第一次见面时见到的模样大差不差，傅先生浑身仍散发着温和儒雅的气质，但从他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一重一轻，极不规律的呼吸声中还是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嗨……好久不见啊，”女孩起身，拉了拉我的衣角，将我的注意拉回，与我打招呼。之后又偏了下头，越过我与父亲问好，“叔叔好，你们是来看我爸爸的吗？”
“好久不见。我们专门来看望傅叔叔的。”见父亲没反应，我便替他回答。
在片刻沉寂之后，我决定小声问身旁人验证我的猜想：“那个……傅叔叔的手术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摔伤的位置离旧伤很近，再加上拖了较长的时间，股骨头坏死面积增大了，做手术也只能控制坏死范围。”说到这，她顿了顿，把头低了低，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很快又接着说，“医生说，他这种情况，以后在村里拄着拐杖教教书还行，至于骑脚踏车啊，出远门啊之类的就不行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多说无益，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啊，哦，当然记得。”
“那，走？”
“……好。”
傅先生失约了，秋天到了，他没能按时给父亲做上那道说好的土鸡焖菌卷，父亲的预约只能作废。
但傅先生的女儿赴约了，明明只是我与她之间的小约定，此时却又不只是两个人的，多了两份重量，一份是来自南疆春天的沙，一份是来自北方秋天的落叶。
和傅先生交代过后，便返程了。返程路上还是开着窗，所以四周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不知里面是否有父亲压抑在心底里的呐喊，不知里面是否有那位少女压抑在唇瓣里的呜咽。
六
回到已是傍晚，北方秋天的街上没多少人，枫树直挺挺地立在两侧，红彤彤的枫叶溶解在夕阳里头，沿着天空一点点往下浸染，使天与地混为一体，都染成暖橙色。父亲独自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细长的影子，我和女孩便踩着父亲的影子并肩走在后头走。
我弯腰捡起街边一片落叶，捻了捻，附着在叶上的沙尘便落到我手上，也不知这沙尘是不是春风带来的。
“我决定好了，要去县城上学。麻烦别人捎着去也行，自己骑脚踏车去也行，大不了走过去。反正要去。”少女没等我发问，自己先开了口，字里行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没等我出声又接着说，“爸爸为了自己的理想，只身来到村里支教，我身为他的女儿不可能就此止步不前，我要打破这处境，考出去。”
“好。”
你说夕阳是落寞的吗？我不知道。但我望着父亲的背影，背影告诉我父亲是落寞的。父亲和夕阳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觉着夕阳是陪着父亲的。
那么秋天呢，它是悲凉的吗？我应该知道，至少此时此刻的秋天不是。因为我瞄着身旁人的眼睛，眼睛告诉我少女是坚决的。少女和秋天有什么关系？我知道，秋天是拉着少女的。
为什么呢，因为秋天可以预约啊。
作者简介：
麦卓汶，笔名不惊麦，广东深圳人。目前是学生，一位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愿以文字宣告我这悄无声息又波澜壮阔生命的在场。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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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