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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难题
◎ 高远
当了十几年村长的老马，最近遇到了一件难事儿，比调解邻里矛盾还棘手的事儿——女儿要他和老伴儿放下这里的一切，跟她进城去。
老马大名叫马德成，今年五十有五，是小北村的村长。他身材魁梧，又很健谈，看上去有种踏实感，他时常抱着茶杯、吸着烟，在路边和村里人拉家常。老马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总想着离开老家发展，就伙着同乡去了省城闯荡。那几年他卖过早点——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和面炸油条；后来又干过电气焊，学了些手艺，但没挣下什么钱，索性回了老家，拾起了农活。后经媒人牵线介绍，认识了妻子刘桂芬。那时老马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去世得早，老母亲靠着几亩薄地勉强把兄弟俩养大。婚后也全仗着岳父家帮衬，小两口承包起鱼塘，搞起了养殖。虽说辛苦，可夫妻两人都是干活的好手，没几年，家里的日子便慢慢好了起来。
老马为人实在，性子仗义，心眼儿脾气也正，说话拉呱讲道理也在行，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他都乐意伸把手。有人想跟老马学养鱼，他就一趟趟地往人家鱼池上跑，热心地当起‘参谋’；邻居谁家闹矛盾，只要老马一出面，准能说得人心服口服。用农村话说老马‘会落落事’（形容有本事、不怕事）。
记得老马刚干小组长那年，村里更换电线杆，每个小组要出劳力配合施工。老马他们组干活的地方，胡同窄，机械车进不来，一根根水泥电线杆全得靠肩膀硬扛。组里有人抱怨，甚至懒懒散散地磨洋工，六个人抬一根水泥杆硬是没抬起来。老马当时就火了：“好，六个人抬不动是吧？那咱就四个人抬！这不是给旁人干的，都是咱自己的活，就这几根杆子，我就不信抬不动！”说完老马一猫腰，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抬起杆子，几个偷懒的都不吭声了，脸上也臊得慌，纷纷埋头干起活来。村里人都说老马办事靠谱，久而久之，老马在村里的声望就渐渐高了起来。四十岁那年，老马众望所归当上了村长，一干就是十五年。
老马有两个孩子，女儿是老大，叫马小莉，儿子叫马小勇。小莉的性格活脱脱随了老马，能说会道、不拘小节，从小就能帮着家里干活，跟着父母割草、喂鱼，老马总开玩笑说自己女儿像个野小子，大大咧咧，有想法胆子也大。小莉大专毕业后，在县里的纺织厂上班，老马对女儿的工作很满意，虽然工资不高，但好歹是个正经单位。儿子小勇一直是老马的骄傲，他打小学习就好，后来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还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小勇大学期间，花销像开了闸的水，一年比一年多。老马在村里的工资不算多，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靠养鱼。
前两年，小莉经同事介绍，结识了在国企工作的男友，叫张广胜，比小莉大八岁。虽说男友家里条件不错，但他结过婚，离异，据说是前任妻子生不出孩子才分开的。得知这个情况，起初老马是坚决反对：“我好歹也是个村长，我女儿找个二婚的？那在村里我还能抬起头不！”女儿是老马的宝贝疙瘩，咋舍得让她受委屈啊！奈何女儿在家演了一出全本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又说服奶奶和妈妈给她做靠山，老马虽说疼惜女儿，终究是女大不由爹，看到家里人都不反对，只好答应先让男方上门看看。
广胜第一次到老马家时，带来的烟酒礼品堆了小半间堂屋。老马媳妇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张罗着洗菜做饭。广胜跟一家人招呼个遍，还有眼力见儿地帮着小莉妈下厨，不让小莉伸手。看着广胜对莉莉的表现，老马觉得他虽然露着点‘城里味’，但总体还行，谁叫自家姑娘喜欢呢？也就放下了成见，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小莉结婚时，广胜家按城里的规矩，要邀请小莉父母参加小两口的结婚典礼。老马起初并不想去，在农村可没这讲究，可耐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婚礼当天，老马穿着女儿给买的新西装，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倍儿精神！只是西装里面的衬衣，老马并没有穿新的，也并未有人在意，可广胜却给小莉嘀咕：“今天来这么多客人呢，爸咋不换件新衬衣呢！”幸好老马没听见，小莉没好气地瞥了丈夫一眼：“新的扎身子，贴身穿不舒服，咋啦，丢你的人啊！”广胜一听自知失言，赶忙赔起笑脸。
后来小莉工作的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少得可怜，还常常拖仨月欠俩月的，她就动了做生意的心思。经朋友介绍，小莉开始接触零食批发，凭借一张巧嘴和交朋友的本事，小莉渐渐摸清了门路，打通了销路。没多久，她发现做中间商不仅操心还挣得少，遇到好货源还容易被卡脖子，心想必须得做源头才行。小莉和广胜商量后，决定办个食品加工厂，专做网红零食。广胜知道小莉的这大半年努力没白费，认定她以后准成‘富婆’。说干就干，夫妻租厂房、跑手续、买设备，不出三个月，就把一个小型食品厂给办起来了。
等老马知道时，工厂都快开业了，他专门进城来看女儿，见她操劳得瘦了一圈，心里五味杂陈，心疼得直嘟囔：“你说你不好好上班，折腾这干啥，不知道做生意多难吗！”小莉知道父亲心疼她，便耐心地给他介绍起自己的工厂，说着自己的计划和产品销路。老马听完后，看着女儿胸有成竹的样子，才稍稍放下心来。他知道女儿女婿支起这一摊子，肯定也不少花钱，于是把从家里带的五万块钱硬塞给了女儿。小莉拿着沉甸甸的钱，忍不住有些泪眼朦胧，带着呜咽声说：“爸，你等着我挣了钱，一定好好孝敬您！”广胜在旁边看见却耷拉着眼皮没作声，有些尴尬地扭过脸去，因为他父母不支持小莉做生意，怕她做大了心野。
食品厂开业这天，老马夫妻俩也来了。小莉这几年结交的朋友可不少，看着这么多人给女儿捧场，老马很欣慰，感慨女儿真是成长了，比自己强了。小莉还请了个大师给厂子祈福，大师说她的生意肯定没问题，会红红火火，如果有生肖属牛的贵人帮她，那就更上一层楼了。小莉哈哈大笑，看着老马说：“我爸就属牛啊！爸，要不你来城里帮我吧！”老马背着手，嘴里叼着烟卷笑道：“我才不来呢，操心费力的。我这都成老骨头喽。”
转眼春节到了，忙活了一年的老马也得以好好歇歇，儿子小勇也回到了家里。年三十儿刚过，老马一家就盼着小莉和广胜大年初二能回来住几天。终于，初二下午，小莉两口子回来了，刚进家门，小莉就告诉家里一个天大的喜讯：她怀孕了，快两个月了！家里人都高兴坏了，赶忙张罗着杀鸡宰鱼，今晚要好好庆祝一番。小莉叫着广胜和小勇去村里转转，给亲戚街坊拜个年，老马嘱咐道：“记着让你奶奶和二叔家都过来吃饭。”
待到吃完晚饭，送走亲戚，老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莉拿出一张卡递给老马说：“爸，这里面是八万块钱，除了你借给我的五万块，剩下的是孝敬您和我妈的。”老马大手一挥说：“快拿回去！这是家里给你做生意用的，就没打算要，再说了，你这干了没一年呢，能挣多少钱啊！”
一旁的老妈媳妇小声问道：“莉莉，广胜，你们这厂挣钱吗？就敢给你爸这么多？”
“妈，那肯定挣钱呀，你女儿什么实力你不知道吗？嘿嘿，年底粗略算了一下，挣得不多，也就差不多小二十万吧”小莉说完就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对着一脸惊讶的爸妈摇晃着，“其实还有个事想和家里商量，厂子如今也上了正轨，订单越来越多，我这一怀孕怕是不能操这么多心了。广胜工作也忙，他爸妈年纪太大也帮不上忙……”
小勇这时接过话说：“姐，姐夫，反正我也快实习了，我给你们帮忙去，可给我多开点工资呀。”
广胜笑着说：“我是很欢迎，就怕你姐用不起你个大学生，你有更好的前途，得把眼光放长远些。眼下厂里想招个生产经理，年儿前面试了一个，开口就要一个月6000，说实话，工资倒是还算合理，可就算招了他，不是咱自己人，我俩也不放心啊！”
“多少？6000？哼，他还真敢要呢！”老马媳妇咂咂嘴哼道。
小莉这时端坐起来，一脸认真地说道：“爸、妈，厂里必须得有自己人才能放心，所以……我想着让你俩去城里给我帮忙！”
老马似乎早就猜到女儿会这么说，急忙摆手：“我可不去啊，要去让你妈去，我在村里一堆事呢，家里还养着鱼哩。况且你奶奶快八十了，离不了人。”
小勇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有些失望的姐姐，没说话。
老妈媳妇说：“瞧你这老头子，我去我懂啥啊。莉莉，你爸说得也是，他在村里还干着工作呢，养鱼池多少也能挣点。况且，别看你现在挣钱，以后怎么样也不好说啊，万一以后不赚钱了，我和你爸好打发，可你弟咋办，他还没成家呢！”
广胜翘起二郎腿，吹了吹杯子里的漂浮的茶叶，说道：“爸、妈，我觉得你们说的这些呀，都不叫事，我相信莉莉的生意头脑。再说了爸，你在村里操心费力地能挣几个钱啊……”
话没说完，小莉在桌底下赶紧拽了他一下，广胜抬头见岳父正拿眼瞪他呢，吓得赶紧闭上嘴，一口水没喝，把茶杯也放下了。
“妈，你不知道，现在都是电商业务，人家订货的可多了，要不然我也不费劲开厂子了。”小莉又看着有些生气的老马，往父亲身边靠了靠，声音软了几分：“爸，其实广胜说得也有道理，您想想，现在村里都在提倡干部年轻化，您这岁数迟早要退下来。你来帮我，厂里有个自家人盯着，我也放心，妈也能来帮着做做饭。”她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眼神里带着期盼：“等孩子生了，您和外孙也能天天见面，不比在村里守着鱼池强？”
老马没说话，心里不断盘算着。小莉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还有，爸，小勇都大四了，眼看着就毕业，要找工作、找对象，他以后至少也要留在县里吧，到时候只要挣了钱，小勇买房的首付我包了！以后小勇还要结婚生子，您二老就踏实地留在城里，我们也好孝敬你们呀！”
老马媳妇听了这话，脸上立马露出了笑意，她瞥了一眼女婿，看他没说什么，看样子小勇买房这事有谱。
小莉接着说：“再说了爸，小勇刚还说想一块干，你给我帮忙，挣的钱还是小勇的啊。生意好了，我再给小勇算点分红，行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勇和他妈都有点激动，纷纷看向老马。
老马看着茶几上的花纹，半晌没吱声，心里却像是开了锅。是啊，儿子前程可是大事，可自己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干了十几年的差事，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但女儿期盼的眼神，老婆儿子不自觉的笑意，让他把到了嘴边的推辞又咽了回去。
“爸、妈，我觉得这事行！要不你俩就去吧，而且我姐怀孕了，姐夫工作忙，她也需要人照顾啊。”小勇说道。广胜赶紧接话：“是啊爸妈，你俩照顾小莉我也放心，以后小勇的事我肯定要管的。”老马听闻，像是也下定了主意。他拿起茶几上的烟，又想起闺女怀孕了，把烟放了回去，起身说道：“天不早了，先睡觉吧，我再琢磨琢磨。”
晚上睡觉前，老马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老马媳妇说：“当家的，你考虑咋样了？我觉得这倒是个好事，小莉要人照顾，小勇也要上班成家，到了城里，总比咱死守在村里强吧？” 老马转身对媳妇苦笑：“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这心里就是有点舍不得。你相信不，那三个兔崽子肯定早就商量好了，给咱唱了这一出。唉，孩子们都长大了，你说咱俩还能帮什么忙啊……” 其实，老马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中的老娘。
第二天一早，老马就叫着兄弟和弟媳来到老娘家，给他们说了女儿的意思，想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却没想到他们都很支持。老马觉得小莉肯定给二叔和奶奶通好气了，要不然他们怎么都像知道这事儿似的，这丫头啊，真是随了老马能说会道的本事了。老母亲握着老马的手，拍了又拍，轻轻说道：“老大啊，趁着你还干得动，就去给孩子帮忙吧，我在家你放心就行，老二他俩对我咋样你也清楚，放心去吧。当老的，啥时候都得为孩子考虑呀。”
听了老娘这么说，老马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还要外出，老马愧疚地说：“娘，那您老就等我给莉莉帮两年忙，我再回来伺候您！”老二两口子是有名的孝顺，照顾老娘肯定没问题。平日健谈的老马，此时也不知道给兄弟说什么好，只说了句要把鱼池转给了老二。
接下来，就剩给村委上级打辞职报告了，老马虽然工作能力强，但年龄也不算小了，领导也都表示理解支持。不过村干部辞职需要走流程，老马可能还要等些日子。
村里人听说老马要走，这几日排队请他吃饭送行。接连几天，老马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媳妇一边给他泡茶解酒，一边数落道：“也不知道少喝点酒，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呢！”看着躺在沙发上的老马，灯光照着他微蹙的眉头和泛红的脸庞，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酒里，有对女儿事业的高兴，有对儿子未来着落的踏实，有对家中老娘的放心不下，更有对这片土地和乡亲的不舍。 喝了口浓茶，老马咂咂嘴，不知是回味酒的辛辣，还是回味人生过半的滋味。
夜深了，院里笼中的鸽子咕咕地叫着，仿佛也舍不得老马离开家乡。
作者简介：
高远，笔名芦风，山东济宁人，邮亭镇作家协会会员。目前在一家工程公司工作，从小生活在微山湖畔，对乡土、渔家生活有很深的眷恋，希望能将对家乡的爱转化成文字。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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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号：ISSN 3079-983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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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