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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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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掌灯人——记易华伦先生
◎ 萧弦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文化、艺术领域曾出现一段时期的低迷，盖因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数以百万计的城镇青少年离开学校，下放至农村，向贫下中农学习。他们本是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栋梁，风华正茂的年龄，却在农村荒废了学业，浪费了青春，虚度了年华。
荣昌地属巴渝，历来为人文荟萃之地，经此顿挫，也一蹶不振，甚至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化荒漠。在80年代前后，邑中文人寥若晨星，民国过来的前辈学人多已作古或噤口不言；而新生代学人尚未长成。在此节骨眼上，有一位青年文人，怀抱利器，振臂高呼，开门授徒，以一己之力，培育邑中学子；又联合同道友朋，成立诗书画院，以为地方上文人之精神家园。他开风气之先，以书画交友，也以书画授徒，兴之所至，则兴发感赋，成乎诗文，邑中诗友击节唱和，朝夕讽诵。他就是荣昌著名书画家——易华伦先生。
易华伦，字华仑，号濑川子、凤山遗樵、虚白庵主、残琴馆主等。他是三峡画派之得力健将，在八十年代至两千年前后活跃于川渝地区的文化名人，以书画名世。在历史大变革时代，他见邑中文章之荡然，人才之零落，在此文脉一息之际，肩荷责任，用手中蘸满墨汁的毛笔，点燃身边无数爱好艺术的少年人，使邑中文脉得以薪尽火传。他也是以“传道授业”为使命的传统教师，上门求教的学子无数，他来者不拒，知无不言，不在乎俗世礼节，不谋求个人利益，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束脩”，叫一声“老师”，或请教某个问题，他便认可了这种师生之谊。由是观之，他的教学根植于传统，继承了孔夫子老人家“有教无类”的教学思想。从长远意义上来看，他对邑中文化之发展，功劳既深且远，在人才匮乏的关键时期，以微弱之烛火，照亮身边，指点年轻人通往艺术的道路。
一、初涉艺事
荣昌有镇名河包，位于县东北，距城约四十公里，古为濑川驿，近邻大足。境内环境清幽，山水俱佳，明清至民国，这里商业繁荣，外地来此贸易的商人络绎不绝。河包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晚唐，域内民风淳朴，民人温柔敦厚，崇信佛教，镇外山野间多寺庙，寺庙中多碑碣、题字、匾额。这便是易华伦的故乡，也是他童年生活、成长的地方了。
易华伦世居荣昌河包镇，生于1948年农历6月20日，有兄妹三人，华伦为长兄。他少年早慧，为人喜静，常流连于山水旧迹，受环境之熏染，自然之诱发，遂萌发对艺术的爱好与向往。他先后就读于河包乡小学及河包乡农业中学，课余闲暇，则探索小镇各幽深隐秘处，对前朝遗迹、寺庙、会馆颇有兴趣，并关注墙上壁画及碑碣题刻，心生亲近之心，于是涂鸦临摹，无师自通地学起画来。
镇民有习武的风尚，域内有小洪拳、苏家拳等拳种流行，青少年练武强身，中老年学武养生，已成当地习俗。易华伦自小体弱，家人遂送他至乡人刘世万老师处学习小洪拳，后又至柑子园报恩寺武僧郑北刚处学习拳术。他能吃苦，有悟性，记忆力强，一招一式都能举一反三。两位老师悉心指点，倾囊相授，由此打下了很好的武学基础。
易华伦在各寺庙题刻的影响下喜欢书法，他受古人碑刻的触动，心生向往，于是以木为笔，遥思古人样子在空中来回比画，长此以往，遂在其心中播下书法艺术的种子。后结识乡贤杨宗昆老师，杨为前清翰林学士杜尚的学生，擅长草书，为镇上有名的文化人，易华伦常往拜访，向杨老师请益。
1964年某日，易华伦与同学彭宏德徒步至荣昌县城，于新华书店购得柳公权《玄秘塔碑》一册，他如获至宝，一笔一画认真学习。此为他系统临摹书法的开始，以柳体入门，凭着对书法的兴趣和悟性，竟然摸索出自己的路数。而书画同源，早年对绘画的爱好及尝试，也让他在醉心书法的过程中多有裨益。
文革开始后，易华伦受时代的影响，成为一名激进的红卫兵小将，参与“大串联”。他作为红卫兵代表，与荣昌1000名红卫兵一起，于1966年10月乘火车赴北京参加国庆观礼，接受毛主席检阅。回城后不久安排至邑中华江机械厂财务科短暂工作。不久又籍学生大串联免费乘车、吃饭、住宿的机会，与好友游历了巴山蜀水如成都武侯祠、乐山乌尤寺、峨眉山等胜地，并拓得不少碑联。
1967年2月，荣昌红卫兵成立“战斗队”，公开夺权，全县群众组织分裂为相互对立之两派——即当政的二九派与在野的反二九派。易华伦刚及弱冠，世界观尚未形成，整个世界风起云涌，少年人随波摇荡，振呼呐喊声中，丧失自我，他被极“左”思潮所裹挟着前行。三月镇反，对持不同意见之干部及群众进行抓捕，易华伦不幸被逮，旋即关押于河包粮站内，受尽折磨，几近丧命。后察觉“三月镇反”有问题，于是释放被捕者，易华伦才得以脱险。此次遭遇，使易华伦心理发生转变，他本善良喜静，少年时便亲近家乡寺庙，受到佛教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在红卫兵打、砸、抢的造反运动中冷眼旁观，现在遭此厄运，心智变得更成熟，他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个人与社会、人生与时代的关系。于是屏神敛气，独居在家，静坐斗室，在自己的方寸之间，潜心读书及自学书画。
二、正式拜师
上山下山运动开始后，易华伦插队至河包公社十三大队四分队，落户在大队小学。因他擅长绘画，字写得好，于是受安排参与宣传工作，由此结识了同为下放农村的知青岑小虎。
岑小虎为三峡画派创始人岑学恭长子，受父亲之影响，从小喜欢绘画，他下放在十三大队三小队，与易华伦的四小队仅一山之隔。某次大队布置礼堂，交由易华伦、岑小虎及另一位知青负责绘制毛主席头像，二人就此结识。接触愈多，了解越深，又因两人年龄相仿，有着共同的志趣和爱好，于是由泛泛之交变为知己好友。又得知岑小虎父亲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是徐悲鸿、傅抱石、黄君璧的学生，更是由衷景仰，心生羡慕。他们经常探讨绘画心得，交流绘画技巧，相约外出写生、游玩，一起创作临摹，临习书法。下乡知青生活简单且艰苦，每月所需口粮定量供给，常不到月底便捉襟见肘，岑小虎家在重庆，回去不便，易华伦家在河包，近在咫尺，可以时不时回去补充粮食，于是岑小虎经常翻过山坳至易华伦处蹭饭。易家生活较宽裕，偶尔打牙祭，也会把岑小虎叫上。
特殊时期，教育停罢，知识分子不受重视，被视为“臭老九”，求知若渴的年轻好学者只能自己私下摸索学习，闭门造车，难有进步。旧家大族或有收藏之书刊典籍、碑帖拓片，也多毁于破四旧当中。故当时资料奇缺，一书难求，想要从前人的文字中寻求书法、绘画经验，可谓难于登天。结识岑小虎，犹如在易华伦的生活中开了一道亮光，长夜漫漫，暗夜潜行，现在终于有了同路人，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有了可以探讨、分享的朋友了。在易华伦知道岑小虎父亲为名画家岑学恭后，更是异常兴奋，立马产生了要拜老爷子为师的想法，但苦于路途遥远及当时形势，一直没有机会。
1972年春节，好友岑小虎归家过年，易华伦要求至好友家做客，欲借此机会认识岑学恭。他提前备好礼物，还特意提了两只鸡，这在当时是非常稀有的珍品了。见到岑学恭，第一句话便是：“我特别喜欢中国山水画，想拜您为师，请您一定要答应我。”岑学恭曾多次听儿子提及眼前的年轻人，如今见他如此有诚意，也便爽快答应。从此易华伦拜在画家岑学恭先生门下，从构图、用笔、用墨等各方面开始系统地学习中国山水画，由此走上了国画艺术的道路。
下放农村期间，易华伦积极劳动，他能吃苦，爱学习，多才多艺，得到大队领导肯定，调至耕读小学任教师。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他积极参与，业余帮助大队搞运动宣传，寻找材料，辅导工农兵学习。易华伦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绘画及书法，在岑学恭老师的教导下，绘画技艺突飞猛进，连续在川省多个绘画赛事上获得奖项，并在1974年永川地区主办的文艺调演中，任评议组成员。艺术之外，也喜欢诗词文学，古今辞赋，颇有涉猎，他求知若渴，自学能力强，借教师的身份，寻来一些旧籍，白天工作，晚上则掌灯阅读，独自游弋于知识的海洋。
三、培养后学
1976年，荣昌杜家坝煤矿招工，易华伦等七人受大队支部推荐成为煤矿工人。初为采煤工，后为俱乐部图书员、水泵工、炸药库管理员等，领导见他有文化，能绘画，又安排他写专栏，主办《矿工报》，并任职工教育的兼职教师。1979年，因表现突出，于是从矿厂借调至荣昌县工人俱乐部，“以工代干”的身份从事职工教育和宣传工作。易华伦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在新的岗位上工作积极，任劳任怨，四年后经过考试，转为正式干部，升为副主任及荣昌县职工学校副校长。
易华伦至此执掌荣昌工人俱乐部及荣昌职校，主持职工文化的宣传及教育工作，前后近十年的时间。时值文革之后，邑中老辈学人或故去或噤声，十年荒废，新一辈学子尚未长成，文化断层，人才奇缺，易华伦担当重任，大力推广文化艺术，发掘、培养后辈。邑中好学青年，不论是否为工人俱乐部及职校学员，多慕名求教，易华伦以长者之风，来者不拒，纷纷纳入其门下。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为各界培养了大量文艺人才，提升了荣昌文化的整体水平。“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易华伦教学之余，在绘画及书法上不断追求上进，他沉湎于山水花鸟，在入岑学恭先生门墙之后，转益多师，先后拜在名画家周北溪、阎松父的门下，又常请益于苏葆桢、赵蕴玉诸名家，再得石鲁、方济众、冯建吴诸前辈之提携，终于大有所成，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成为三峡画派之得力健将。
易华伦喜山水，好寻古，闲暇之余，则偕友朋弟子，或近郊作半日之游，或外地写生数日，或造访名山大川，或谒求名寺古刹，兴之所至，提笔作画或作诗。易华伦早年读诗，兴趣使然，全凭个人爱好，未做深入的研究，待事业安稳，绘画艺术颇有成就，写生游玩之时，见山河景色，情动于中，遂有了作诗的冲动了。终其一生，易华伦作诗约六百余首，多为山水游玩、题画及咏古之作，意趣生动，天真烂漫，少雕琢，多性情。
诗歌是最早的文学，中国诗歌发端于周代以前，成于《诗三百》，两汉时乐府、五言鼎盛，永明以后，遂有律诗的兴起，由唐代至明清，词曲皆为律诗之余波矣。《诗经》低徊往复，一咏三叹；《古诗十九首》集五言之大成，浑朴天然，不假雕饰，既继承了诗三百篇的直率自然，又开建安、魏晋五言诗的风气。近体诗对偶谐律，精妍新巧，句句精雕细琢。易华伦诗作，介于传统文人之大传统与民间小传统之间，其作品不为形式所拘，自然萌发，直率平坦，有汉魏古体的自由，兼得谢灵运山水之遗风。
这段时期，易华伦在书法绘画上出了不少成果，他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并获奖，被邀请参加文化交流会，在社会各界拥有诸多头衔，甚至受邀至四川畜牧兽医学院（即现在的西南大学荣昌校区）为学子讲授书法课程。他曾任重庆开明画院副院长，参与筹备了荣昌县民进组织，是邑中民进党的发起人之一；在县里组织了无数次书法、美术展览，并倡议“荣昌诗书画院”的成立，邀请外地名家至荣昌交流书画艺术，为促进荣昌文化艺术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贡献。在文学艺术之外，易华伦还教授武术，他早年拜师学习小洪拳，一直未曾中断，至此越发精进，被推选为县武术协会副主席。正值春风得意之时，易华伦却身染重疾，又遇庸医误诊，前后两次大病，元气大损，但他坚持创作和办学，并耐心辅导，广教学子，培养出了无数优秀的人才。
四、潜心创作
1988年10月，易华伦工作调动，由工人俱乐部转至荣昌县农业银行，业务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向。此后工作日益清闲，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艺术创作及培养学生身上，常偕弟子外出写生作画，游览名山胜迹，每至一处，必有诗作或绘画。他喜欢历史，爱好考古，对历代遗迹，多有题咏。1993年，荣昌诗书画院成立，易华伦任院长，至此掌棠城艺林要津，邑中年轻辈书画工作者，多出自其门下。此后常流连山水，外出采风写生，呼朋引伴，作竹林之游。易华伦耽溺烟霞、艺术，而农行工作与志趣相去甚远，越发觉得乏味，甚至对自己的艺术人生造成羁绊束缚，于是干脆申请内退，希望有更多时间从事于生命追求。2002年，易华伦离开单位，开始潜心于书画事业。
自此以后，易华伦在艺术领域更是突飞猛进，他的足迹遍布川南各地，逢山必入，逢庙必拜，逢佳境必有题咏。十数年的时间里，易华伦创作了无数佳作，如于武隆仙女山创作《十里画廊》，游川南时有《锦绣山乡》，又有《蜀国仙山》《川南春色》等作品。2012年，出版书画作品集《华伦画选》。
晚年的易华伦，身体每况愈下，常出入于各大医院之间，交游渐少，多活动于棠邑及周边，少有远游之计。“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当年言传身教、悉心培养的后生学子，如今多成家立业，有了担当，在老师体弱无依之时，常相陪伴，照顾起居，顺便请教、切磋、交流艺事。
易华伦一生以艺术为追求，也获得了可喜的成就。他培养后学，为荣昌艺术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贡献，人生本得以圆满，而情感却不太如意，暮年萧疏，无含饴弄孙之乐；更兼体弱多病，常年汤药，殊可叹也。幸而在众多弟子的照顾下，也并不清寂，他自知来日无多，更争分夺秒地绘画创作。据其弟子言，先生卧床期间仍坚持作画，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更多作品。
五、驾鹤西去
2018年4月4日，易华伦因肝衰竭告别人世。家人、弟子及邑中文艺界在螺罐山云峰寺为其开追悼会纪念。按照先生遗愿，众弟子在螺罐山南麓择清幽之地下葬，坟茔巍峨，颇为体面。是年8月，社会各界举行“易华伦艺术成就研究交流座谈会”，研讨总结易华伦的艺术成就。2024年7月，遗稿由弟子、友人整理出版，名《华仑吟稿》。
易华伦一生追求书画艺术，努力培养后学，其成就有目共睹。他为人真诚，少言寡语，生活朴素，注重仪表，待人接物，不拘小节，有传统文人的风范及脾性。他好结交，重情谊，善于奖掖后进，对弟子友朋，也尽力帮助。一生崇信释迦，深研佛典，家里长期供奉佛像，与各地高僧大德时相往还，各山寺可见其匾额对联。在与弟子的交流闲聊中，多有书画妙论，昔乎言者无心，听者也少记述，遂致散落矣。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初至棠城，先生尚在人世，听闻先生的事迹，已作古人矣，未能与之结识，诚为人生憾事。今邑中各界，多有出自先生门下者，行走于棠城街头巷陌，常可见到先生墨宝遗迹，睹物怀人，颇多感慨。我与先生弟子木修兄为知交好友，亦常听闻先生事迹，翻阅故纸诗札，为之击节。今就所托，将其生平事迹，略述梗概，以俟将来。
乙巳孟夏改稿于棠城木叶斋
作者简介：
萧弦，文史工作者，从事回忆录代写及地方志书的编撰工作。近年受聘编撰《荣昌历史名人》《荣昌民俗文化》《水洼乡志》等书，有作品散见于《星火》《西府》《空林佛教》《嘉州文史》《重庆历史名人》等杂志。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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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号：ISSN 3079-983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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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