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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的骄傲
◎ 妙与
周六上午十一时八刻，父亲仍在卧室酣睡，呼噜声贯穿客厅伸入厨房，与手头菜刀的咔咔响此起彼伏，互不相让。五天份的疲惫剂量足够多，见效足够快，足以助他极速入眠。哪怕是回笼觉，香甜依旧不减。哪怕从一门之隔的厨房传来震天响的切菜剁骨声，也休想惊动这匹老骥分毫。
穿梭在两道迥异的声波间，小椰蹑手蹑脚溜到我右手边，形色鬼祟，双手背至身后，双肩扭捏，不知又想搞什么名堂。
“切菜呢，危险，离我远点，听到没有？”
“妈妈，你猜我手里拿了什么？”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的。眼角余光瞥见那双乌亮润泽的眼瞳中溢出难掩的骄傲神采。
“数学上80了？还是今年的三好生评你？”
“哎呀……不是，没一句我爱听的。”她还好意思嘟囔起来。
“你不爱听，我还不爱猜呢。要说快说，没看我正忙着。再过十分钟叫你姥爷起床吃饭。”
“我要说的正和姥爷有关，你看，这是什么——”
一张被分明揉过的作文纸，被小椰的小手轻轻抻开在灶台。纸上的铅笔字也是轻轻的，不像刚学写字的女儿那般笨拙用力。此刻，灶台上直驱而入的光线，恰巧为它涂抹上一层耀目的滤镜。眯起眼，在恍若深陷儿时记忆般的过曝间，轻浅的字迹依稀可见。
是父亲。他什么时候也跟着写诗了？
“厉害吧！要不是机智的我把它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姥爷的才华就埋没（méi）了，谁又能知道呢。”
“呸呸呸，是埋没（mò），上语文课是不是没好好听？”
“放这吧，我一会儿看。你去把昨晚没写完那页字帖写了，再叫姥爷起床。”
我放下刀，在围裙上揩了把手，再把作文纸叠好塞入裤子后兜。
父亲从前就酷爱搞些文艺方面的爱好，养花、听戏、画素描、写毛笔，以及手做一些有趣的小物件儿。而对以上这些爱好，都持浅尝辄止、孤芳自赏的态度。他曾自嘲道“样样通样样松”。因而鲜少拿出去显摆，只在家里头给自家人瞅个乐。照他的说法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这点儿土才艺，哄自己人开心还行，正经台面是上不了的。
父亲没报过一天班，所有上手的才艺都属于无师自通。跟我那一放假便四处上兴趣班的好命女娃不同，她姥爷所处的年代可没有这么优厚的经济条件，供他养着一堆难以变现的公子哥爱好。
大概是父亲体内的文艺血液仍不甘屈于现实吧，从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他，纯靠着自己的天赋、悟性和学习能力，硬是自学成才。从小，那些幼儿园要求的手工作业，在父亲的手把手指导帮助下，我向来完成得很好，因此没少得老师夸。胸前别朵小红花出校门，前来接我放学的父亲脸上也紧接着别上了骄傲的笑。
可惜我没遗传到他的才华，打小就对文化艺术方面兴致缺缺，反而对数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先后成了理科生、计算机系大学生和程序员。这一路，父亲没少在兴趣爱好上培养我，而现实却与他计划的方向完美错开。所有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去学的东西，我全都适应不来，勉强交上的作业自然糟糕。久而久之，他便放弃了对我的人为改造，转而尊重起客观规律，任我自由健康地成长。
可到了小椰这里，我突然就明白了，父亲当时对我寄予的厚望并非蛮不讲理的一厢情愿。直到我也拥有了自己的女儿，一些美好的期待便像雨后藤蔓般将她细细缠绕，疯狂地想要输送养分给她，供她均衡且茁壮地生长。不论主观上她是否愿意坚持，只要是好的东西，我都愿意让她去尝试，哪怕半途而废，也是一项难得的人生体验。
几年前，母亲因病过世，父亲又少了一个能实时欣赏他作品、与他谈天说地的密友。许多话不足与外人道，于是通通积攒在心，久而久之，再清晰的线也滚成了一团乱麻。本就寡言的父亲愈发沉默。也许自那时起，他便悄悄将那些难以言说的字句写成了诗？
告知父亲离婚的决定时，他也只是沉默，二话不说就把主卧收拾出来让给我和年幼的小椰，自己抱着军绿色的被褥与画板去了我原本住的小房间。身为码农的忙碌让我常不着家，年迈的父亲沉默着包揽下小椰的衣食住行及大部分家务。老人家每日不到六时便起床，叠被，洗漱，做早餐，送小孩，周一至周五，风雨无阻，从无抱怨。
趁周末放假，我便把大小事都接过手，让他省出点闲工夫画画写字去。平日里没空捣鼓的，可以趁机尽情发挥。可他坚持要送小椰上兴趣班，其中之一便是写诗。
周六一早，生物钟强行把他唤醒，我极力劝他补个回笼觉，睡醒了刚好有饭吃。吃完饭，我对着那张作文纸怔然出神，田字格里隽秀的字迹来自父亲，确凿无疑。随后，我将一沓作文纸悉数抻平，一张张拍照发给小椰的诗歌老师——一位业内知名、获奖无数的青年诗人。
又到周六，父亲把小椰从写诗班接回家，脸上有藏不住的笑意。小椰一蹦一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刚才课上发生的一幕：临近下课，老师当堂朗诵学员的优秀作品，品评一番，夸奖鼓励了之后，转眼就来到了最后一首。老师对其大加夸赞——“这首诗的作者很有天分。但他却不是班上的任何一个小诗友。这位作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猜猜看他是谁？”
“没错，是姥爷！姥爷真是我的骄傲！”
“没大没小！”
彼时，正站在窗边等候孙女下课的老人，无意间听到自己已作废的诗竟登上了台，会是什么反应？他这辈子总是在为我们骄傲，可曾为自己骄傲过一次？
“哈哈哈哈，小椰和老椰（姥爷）都是好样的，都是彼此的骄傲！”
父亲的眼睛眯起，眼角的皱纹里溢出难掩的骄傲神采。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了。
作者简介：
妙与，女，1997年生，作品见于《福建文学》《椰城》《中国青年作家报》等。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mail：
fuyaoshikan@163.com（诗歌）
qingwuxinlun@163.com（其他）
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