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
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汇聚四方文心 共筑文学新声
微信公众号:青梧新论
notion image
追逐
◎  吴俣
惨烈的号啕声撕裂斜阳,重重地,在雪白色的墙壁上来回翻腾。
韩天永远记得那个时刻。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他看到,四五点钟的太阳已经昏昏沉沉将要落下。准备下班了。拉开门,电梯显示在顶楼。韩天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脚尖不由自主地敲击地砖。9,然后是8,7……整栋楼就这么一部电梯。许是下班高峰,每一层都停。他果断地转身,拉开楼梯间大门。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时刻。落日昏黄的光线搅动着模糊的天空,斜斜地把墙壁给晕染开来。那个男人连拖带拽地把他拉上楼梯。补习班就在楼上,海报上偌大的人像伸出手指,一幅职场精英模样,又仿佛直戳韩天的额头。他感觉额头有些刺痛。你想不想去大城市?想不想赚大钱?想不想有好工作?男人机关枪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韩天只觉着唾沫星子溅在后脑勺上。男人两只手臂穿过韩天的腋下,按着他的胸膛,生拉硬拽也想把他扭到楼上去。他不愿意,小手去掰男人的大手,他想挣开,想下楼。
叫喊声惊动了补习班的老师。几个女老师走出来,朝下面望了望又进去;换了两个男人走出来。
“哎,这位家长……”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迟疑。
男人却不管不顾,大大咧咧地转过头来,朝着他们喊。没事!你们不用管!我小孩马上就来上课!手上的劲一点儿没松下。
几分钟后,依旧拧成一团。韩天不会哭的。他知道,男人死犟,那他也死犟,看谁犟过谁。
那两个人站在一旁颇感难堪,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这样吧,家长,今天呢你们先回家,等商量好了再来上课,这节课的钱就退给你。
“不准回家——!”
霎时间整栋楼没了一点声响,只隐隐约约听见里头传来背诵课文的声音。仿佛在挑逗着落日,一点一点褪下墙来,把昏暗留给男人们。
几个男人不敢多语,走上楼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站在门廊口看着。
好几天前,韩天就说不去。但男人由不得他质疑,更听不得一个“不”字。
起因还是一个奖,一顿饭。男人工作很忙,很少回来吃饭。厂里的活干不完,加班钱又多,男人总是冲在加班的第一线。偶尔有空了回家吃饭,小酒一壶是肯定要的,呷一口,再一口,赛神仙。男人绽开久久缠在一起的眉毛。但是学习也是一个必提的话题——总惹得韩天没话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不是他在上学,而是作为男人的代表,作为家庭的代表走进教室。他的身上驮着好些人,沉甸甸的。
“小孩子读书上学,天经地义!”男人拍着饭桌说的。他从来就这么几句话:要出人头地,就得吃得苦中苦;上学读书,才能赚大钱;读书好,才能“出山”,才能……许多个才能。韩天记不清了,也许,也许确实要好好学习,才能走出小镇,才能有许多个才能。但为什么男人一定要他去大城市,他想不明白。他从没去过其他城市,每天在小镇上晃悠,别提多开心。他不说话。不说话是面对那个男人最好的计策。母亲见韩天不语,赶忙说着,人家小孩认真着呢,别老吓唬他,还小。再说了,我们家韩天,刚拿了学校里的奖呢。男人来兴趣了,呷一口酒。哦,跟老爸说说?韩天缓缓抬起头来,发现男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嘴,不敢说话,又低下头来。
他在学校文艺节上唱了首歌,拿了一等奖。在班级推荐他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唱歌也能这么快乐,也能出风头。他喜欢摇滚,喜欢流行音乐,就着伴奏吼那么一嗓子,仿佛全身都融化了,流淌出去了。但他不敢告诉家里。家里人只会在乎他的学习。直白来说,就是考几分。那段时间,学校一放学韩天就往家里跑,开始练歌。趁着爸妈都还没回家,这是属于他的时间。说是练习,但实际上,他既没有乐器,也没有录音带,光是空口唱着。还得盘算着时间。将近五点钟光景,他就挪到厨房间去,这里看得到楼下车棚的情况。只要家里人一回来,他立马坐进房间的书桌。
等到正式演出的那天,镁光灯打在韩天的脸上,他一阵恍惚。他忘记了试卷上的八十分,忘记了每天在家提心吊胆唱歌的情形,也忘记了这个舞台,大脑一片空白。踌躇许久,才反应过来,麻烦后台重新播一遍伴奏。
嗨,歌唱比赛,他唱得好,拿了一等奖。母亲很是骄傲。
“混账东西!”男人又拍一记桌子,“你只要好好读书,这些乱七八糟的,凑什么热闹!”木头桌子向来是不耐拍的,即便耐拍,也经不住男人整天整月地捶打,晃悠不停。韩天垂下眼来,快速扒完饭,徒留一桌闹腾。
他躲进自己的房间,但他不敢关门。母亲还在劝男人,但男人是劝不动的。男人的声音从饭桌上传来:不要参加文艺活动,那都是虚的;学习是实的,只有学习,才能过上好生活。末了,呷一口酒,嘶溜。
“哎,韩老师好啊,回家啊?”
猛地一抬头,一个激灵。素雅的旗袍收束着长发,淡淡氤氲开来的蓝色倒是跟墨色的镜框形成了一种呼应。
哦,原来是胡老师啊。是,准备去接女儿,买点菜回家烧饭呢。说着,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习惯了。
“自己回家做吗?”那人语气里略带一些讶异:“韩老师真是有心了,我呀,都直接去食堂了,省事——”
韩天依旧笑笑。半晌,才慢慢说,家里人不习惯食堂的口味,还是自己做得好。一阵寒暄。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着他和她的脚步声,有点沉重,又有点清脆,交错落下。
待看不见胡老师身影了,韩天才收起笑容,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二天,男人破天荒地又回来吃饭了。这是极少见的,毕竟钞票最要紧。他见到韩天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了个补习班,帮你报上了,周末第一趟我带你去。韩天不语。过一阵之后,才小声说,我不想去。
男人对此并不理会。他回家之后就没有停过,跟韩天讲,跟母亲讲。这个补习班是镇里最好的,老爸特地打听过的。小刚叔叔家的女儿,以前就在那里上课,所以才考上大学了,人家现在不要太滋润。老人享福,小人出头!韩天你说你,平常考考试,八十多分,这怎么行?学习要从娃娃抓起!现在八十多分,以后中考、高考,能考多少分?老爸跟你讲道理,你说对不对?哎,你这个做妈妈的,我同你讲,你不懂现在小孩子的情况,人家都补课,我们已经算起步晚的了。到时候,我们韩天被别人比下去了,哭还来得及吗?再说了,补补课,有点事情做,就不去唱歌跳舞了,要把精力放在重要的事情上……总而言之,补课,没得商量。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但心里闷闷的。韩天寻思着,八十多分,也挺好了。
补习班的铃声嘶吼着,下课了。韩天蹙着眉走出来,看到男人。男人却像没事人似的,笑眯眯问他,学了什么,老师讲的怎么样。韩天不语,男人倒也不介意,继续自说自话。老爸为了给你报这个补习班,又要多加几天班……
又不是我想要报的。但男人没听见。
多少年了,一看见落日,他总想起那个下午,还有老家摇摇晃晃的木头桌子。
接女儿。买菜烧饭。一大家子人挤上饭桌。男人现在可好了,退休了,不加班了,同母亲一起,找了点小活做做。他说了,要给韩天攒钱买房子的。他老嫌房间小,不够用。
“韩天啊,咱去买套大点的房吧,这学校里,太小,不够住啊。”仿佛是特地为了证明,男人一抬手,筷子戳着了韩天的胳膊。这套房子是学校分配的。本来是单人公寓,韩天硬是塞进了两张大床,一张小床。客厅、饭桌和一张床共用一间。
男人接着说:“有了大房子,才好快点再找个,家里没有女人,可不太平!”
韩天抬头瞅了一眼男人,看了看女儿。男人倒是无所谓,继续他的高谈,还不忘给他的孙女夹菜。他只好加快速度,匆匆扒完饭。
他有时候觉得这几年过得过于不可思议了。不知道是强撑的补习班真有了效果,还是韩天开了眼,大学到了广州读。读了四年又几年,居然被他混出一个大学老师来。谈了恋爱结了婚,有了小孩——虽然后来离婚了。一年多后,男人跟母亲扛着大包小包,举家搬来了广州。亲戚朋友们吃个饭就算是别过了。没有什么渠道找工作,他爸就开起了出租车,她妈就干起了家政和后勤。自此以后,他好似成了一个新广州人,但总觉得不太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那段时间,男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我们家韩天出息了,享福咯——!往肚子里大灌一口啤酒接着说,广州是个好地方,我们都苦了一辈子了。他不声不响。然而问题却总会接踵而至。譬如说房子。他买不起广州的房子。以往一个人两个人,学校分配的公寓紧凑着住住也足够了,但男人跟母亲一起来,好像又不太够了。而且,他们是奔着享福来的。韩天不敢说,也没办法说。第一回他晋升考核不达标的时候,男人只是淡淡地说:胆小鬼。他试图争辩,读文献,上课,科研,不是什么好活。男人却轻蔑地说,你长这么大个人了,在这种大城市享福,还好意思跟我们抱怨?接下来又是工厂的峥嵘岁月。失眠的时候,韩天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出神。恍惚间他重又回到了老家,稍微一起身便能看到房间外那张摇晃、皴裂的木头大桌。
我习惯晚上出去跑步,大概九点钟光景。女儿已经睡了,两个老人家也上床了,终于又一个人了。从考核通过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取消了晚上的办公室生活。办公室太闷,没有一丝生气。白天要准备着上课,读材料做科研,有时候还要指导学生,连轴转。只有晚上是真正清净的。说是跑步,实际上只是走到田径场的跑道上面去兜两圈。到了三十多岁,我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可能是过去锻炼太少了吧,我想。所以才要逼着自己出来跑跑步,甚至走路也不错,权当作换气罢了。
那天正在走往田径场的路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跌进我的视野。她右手扶着单车,左手往垃圾桶里头掏着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女人穿着长筒靴,右脚踩在地上,左脚蹬在踏板上,靴子表面有泥。想来也正常,上午刚下过雨。她袖子高高撸起,手脚灵活地从垃圾桶里摸出一个饮料瓶,摇一摇,尔后飞快塞入车把手上挂着的塑料袋里。
我没来由地不敢停下,慢慢走过女人的身边,微微扭过头去看她。灯光昏暗中,蓬松的长发像流苏,细腻但又仿佛欠大力的,哗啦啦涌出来,不明所以地在衣领的阴影里消失。一共挂着两个塑料袋,一个已经装满了。她又摸到个一次性塑料杯,扫一眼,扔进袋子里。这条路就在学生宿舍区,人来人往,可不敢说它冷清。女人却丝毫不在意。我隐约可以看到一双浑浊的眼,灰蒙蒙的,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忽地,她甩一甩手臂,收手,骑上车,摇摇摆摆地疾驰而前。
我连忙收回目光,不敢看她。更不敢同她对视。低下头来,没眨眼,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滑动列表。滑到一半停住没动,看着手机屏幕渐渐黑下去。当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在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垃圾桶里掏着什么。光线很差劲,只能隐约辨别出一个人形,细长的,娇小的。没过多久,那女人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学校有物业部门清理垃圾,负责保洁,这我是知道的。他们都穿着米黄色制服。然而女人却没有穿这身衣服。她穿的是一袭紫黑色长衣,几缕长发从脸颊转到耳后。看起来像是一件风衣或是什么的。我又一次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一个好友的聊天界面,然后锁屏。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恍惚中看到有两团黑影缠在一起,一个窄一点,另一个矮一点,不晓得是什么。几缕阴沉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过来,不是很亮。眼前又飘过了补习班楼梯间的残阳,血红血红地。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食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揉搓眉心。继续往田径场方向走,跟平常一样的。跑两圈,走两圈,然后回家。
“早,张老师。”
“早。”
七八点的办公楼大厅是繁忙的。老师们上班,或者赶去教室上早课。那些还在考核期的老师们则普遍来得更早,直奔办公室。我匆匆踩着八点的铃声走进来,一楼处签到,然后走向电梯。昨晚又没睡好,我又看见老家的木头桌子了。幸好今天没有我的课,估计是窝办公室的一整天了。揉了揉眼角,脑子里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课题。踏进电梯间的瞬间,我突然想,如果让那个男人来做老师会怎么样?
“早上好啊,韩老师!”
哟,胡老师,你也早啊。循声抬眼,我笑了起来。
胡老师垂着眼的,今天的眼影尤其厚,连我这个不懂化妆的男人都看得出来。她好像特别喜欢大衣和旗袍。这几天凉,她穿了一件米色大衣,呢绒在阳光的照映下泛着光。
今天有课吗?没有。哦哦,没有课好啊,能够待在办公室看材料了,我说。转念又想起什么来,我说,胡老师,我最近买了些咖啡,多了喝不完,待会儿拿到你办公室来点。她仍旧笑笑,没有拒绝。
我同她办公室就是对门,同一个时间到这里来的。胡老师科研好厉害,第一个考核期就通过了。我甘拜下风。自打我知道对门那么厉害之后,就老厚着脸皮上门,取经嘛。人都说学术科研要有情怀和理想,这我知道;但没点诀窍,光是笨拙地想,好像又不行。胡老师倒也不嫌弃,含着笑意给我娓娓道来。有时候还跟编辑推荐我的文章,她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我看的。结果越聊越熟。譬方说,喝咖啡,饭菜口味等等,我们都高度相近。我约她出去玩过几次。偶尔被那个男人看到,他便开始在饭桌上多嘴起来。我不说话。你别掺和。我们没什么。尽管如此,我们从来都以老师互称。
走进电梯里,我忽然问她,胡老师啊,你会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会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吗?比方说……补习班什么的?
猛地转过身来,电梯里的风从眉毛上掠过。胡老师闭着眼,靠在墙壁上。我松开眉毛,耸了耸肩,也闭起眼来。眼前又是那道残阳。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塑料椅冰凉的触感令人一惊。整个脑袋热乎乎发胀,微微有些喘气。
我看到胡老师被护士搀着走出来。妆卸了,眼皮禁不住地往下沉,脸色惨白。
“哎,你是胡晓丽男朋友是吧?快来快来,搀好她了——”护士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你们小年轻啊,我关照你:不要熬夜,早点睡觉,回去煮点粥喝喝,别累着,啊!记得,不能晚睡!瞧她都虚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这个护士把打印出来的病历递给我,幽幽地走了。一手扶着胡老师,我一手拽着病历,有些支撑不住。咬咬牙,往墙上靠过去。攥着病历的手往上伸:低血糖造成的突然晕厥。
那天,韩天把胡老师送回了家,中午才回办公室。说是回家,其实还在学校里。毕竟是小年轻,只能住学校分配的公寓。吃过饭再次走进电梯,韩天瞪大了眼盯着显示屏,红色的数字在面前变幻。然后是挨时间,等下班。说实在的,他这一天过得很恍惚。直到下班回家,韩天也没看多少材料,写多少个字,不同平常。
他还在回想上午的意外。但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怎么就到了医院,然后扶着胡老师,还被当成是他的男朋友。作为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他可不敢。他很想知道,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发生了什么。好几次韩天打开微信,都在聊天框里打字了,想到胡老师可能躺在家里休息,又逐字删除。他现在只记得回来路上,胡老师的脸白得吓人。
第二天早上,把女儿送去学校之后,韩天没有直接去办公室。他提着一杯咖啡,拐一个弯,走到湖边。此时已经七点半多,路上人很多,都是赶着去上课的。时值三月,岭南的春天奇妙得很。道路两旁,满树金黄。挺着大肚子的梭形树叶颤巍巍立在枝头,一个叠着一个,嫩黄与土黄相互交叠。风吹过,它们便犹如训练有素的跳伞运动员一般,飘飘忽忽而落地,一刹那叶柄脱离枝干,又忽而见叶片迎风。韩天不知道这些树叫什么,但很喜欢铺满了柏油马路的粗糙的黄色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煞是好看。他记得,有一个同学曾经说,岭南的树秋天不掉叶子,于是这些老叶留到了春天,等到新芽抽出的时候,就被挤掉了。从没有考证过,但想必是如此吧。
韩天在湖边伫立良久。
门突然被推开,是胡老师。韩老师啊,昨天可真是谢谢你啊,见笑了。胡老师慢慢走进来,把门轻掩。没事啊,都是同事,应该的。再说了,我能留下来,你也帮了不少忙。韩天挥挥手。
昨天早上啊,是我不好,熬夜写材料,又没吃早饭,没想到就低血糖了。
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胡老师啊,昨天是早上吗?我怎么记得是傍晚去的医院啊?后背上渗出汗液来,痒痒的。
是吗?说着,胡老师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没错哇,韩老师你看我拍的病历,写着九点二十。
韩天凑上去,确实如此。
嗨,韩老师,你比我还糊涂呢。喏,我带了两包茶叶过来,放这里啦。说着,从身后拿出两个银色的铝箔包,往桌上一放。
哎哎,这怎么好意思呢胡老师。韩天站了起来。他伸手向着茶叶,却被胡老师一挡。手背触到胡老师的手,韩天飞快地抽回。带着颗粒的摩挲,很粗糙。低下头,却看到关节处都是老茧,凸出来,很粗糙;袖口还露出白色的绷带,令人有些在意。胡老师继续说着别客气,一面慢慢放下手来。一阵寒暄,不等韩天反应,又走出办公室去了。
韩天带回家了一包茶叶。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夹菜,顺带着帮韩天管女儿。不过,也招来了男人的打趣。意料之中,但他懒得回应。默默吃晚饭,打理女儿上床睡觉之后,照例是夜跑。
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韩天总感觉过得非常恍惚,需要多跑一会儿来消化。晚上的灯光显得有些惨白,给金黄色的落叶刷上一层银光。仍然是九点多钟,学生们下晚课回宿舍,他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且,一般来说,晚上的课都不太受欢迎。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太晚了,见到夜色,第一反应总是回到床头,躲进小屋。
韩天想起曾经的事情。他的大学室友喜欢去酒吧。他还记得室友科普说,酒吧也分好几种,有的很传统,又唱又跳,久了确实聒噪;但也有一些酒吧会放些舒缓的音乐,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各自点杯酒,可以聊一个通宵。韩天跟着他去了后者。那天是周末,他们约了几个朋友一起玩,也是他第一次去酒吧——当然也是瞒着家里去的,从小到大他都没接触过这类生活。然而,电子钟播报完十一点后,韩天就开始坐不住了。他迫切想要回宿舍去。生物钟在规训他,这个点应该在床边,即便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也应当洗完了澡坐下。挨到十二点光景,他匆匆喝完酒提前起身。韩天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怀想着,女人悠悠地出现在眼前,又一次。踩着脚踏车,龙头挂满塑料袋。风灌进袖子里,白色的绷带在惨白的路灯下亮煞人眼。总是如此,越是亮色、浅色,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的光就越是强烈。他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胡老师?鞋底的胶融化了,焊在地上,无端将时间的丝线拉长。三分困惑,七分害怕,他这回慢下脚步来,故意与那个骑单车的身影拉开一段距离。
注视着单车越骑越远,韩天踟蹰着脚步。不知道胡老师的手怎么了,印象里,去医院那天还没有绷带。韩天盘算着,明早去慰问一下。但也可能是他记错了,他现在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了。即便看过病历单的打印时间,如今回想起去医院的那天,只有那道虚幻的血色残阳依旧惊心动魄而真实。又呼出一口长气。
咚咚。胡老师,在吗?提着一箱刚买的梨,我已经在胡老师门口站了快十分钟了。按理来说胡老师应该很早就到办公室的。我盯着门板上的纹理。算了,下午再来吧。回到办公室查了一下课表,今天没有胡老师的课。转念一想,可能还在休养。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复。
直到下班,我都没有敲开胡老师的办公室门。梨子只好带回家。男人又想借机撮合我跟胡老师,我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我自己买的。他这才悻悻地住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胡老师。无论她多么优秀,又无论我们有多么聊得来,同事就是同事,我绝对不会如此。完全不理解男人的想法。
第二天依旧找不到胡老师。这天正巧要去教务那边提交课程附加材料,我顺口问了一句,嗨,杨老师,胡老师这两天去哪里啊,压根联系不上她。
“她啊,辞职了!你居然不知道吗?这事情闹得可大了。听说,那天她去人事辞职,要求立马离开。人事的李老师跟她细讲慢讲,我们要走审批流程,要办程序,不可能那么快。她却听不懂似的,在那边大闹。好像还说什么,宁可去捡垃圾都比待在这里做科研强。哎哎,李老师昨天还跟我们诉苦来着,后来还跟系领导吵,哎就是不听。”
根据惯有经验来说,行政层对老师动态都比较关注,一问果然。她看着我,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韩老师啊,你们不会……我连忙挥挥手,没有的事。杨老师的笑容不减,看起来是不相信的。我又追问,那后来解决了吗?
没有呢,就这么一直悬着。胡老师人呢,是我们也联络不到。鬼知道她去哪里了,捡垃圾去好了。我知趣地没有问下去。
匆匆走回办公室,思绪始终溢出:那个骑单车的女人,垃圾,胡老师,绷带,晕倒,科研。词语在眼前一一浮现,又被血色吞没。我强行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来读文献,修改课件,下午还有课。
几天后果然看到对门的铭牌被摘下来了。心脏怦怦直跳。我宽慰自己,毕竟人各有私事,既已消散,便也不必追问。谋生嘛。在朗日晴空中,透过窗户,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一抹血色残阳,斜斜地,敲打着墙壁。揉了揉眼睛,我转身继续去读文献。
作者简介:
吴俣,文学硕士在读,业余写作与评论。
➡️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mail:                fuyaoshikan@163.com(诗歌)                qingwuxinlun@163.com(其他) 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