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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汇聚四方文心 共筑文学新声
柳永《雨霖铃·秋别》中“去去”意境探究
陈庭杰，刘玉程
（上海政法学院 上海 201701）
摘要：柳永《雨霖铃·秋别》上阙尾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否具有戏剧性转折，关键在于对“念去去”这一承上启下词语的理解。本文以“去去”为核心，通过训诂视角、意境营造及通俗创作传统的多维视角，探讨其在意境建构中的深层意蕴。与其将“去去”理解为“形容行程遥远”，将“去去”意为“走了，走了”作为柳永的离别之辞在意境营造方面都更加贴切文本的创作，为“去去”意境研究提供了新的阐释路径。
关键词：雨霖铃；柳永；意境
一、引言
苏教版语文教材中《雨霖铃·秋别》将词中“念去去”的“去去”解释为“重复‘去’字，表示行程遥远”。这遵循了当今大多数古文选本的注释。“去去”一词在古诗文词中屡次出现，如王勃“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1]、曹操“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2]、陶潜“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3]“去去”一词有着丰富的含义，使得其在不同语境下的意义不尽相同。本文将基于“去”的不同解释，对照不同语境下“去去”的含义变化，结合柳永《雨霖铃·秋别》具体文本和创作环境，为《雨霖铃·秋别》的具体文本研究提供一种不同的视角，再探“去去”二字含义的差异对《雨霖铃·秋别》整体意境的影响。
王国维《人间词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4]此三境为人生之境，也是作词之境。王国维又在后作了补充：“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王国维引用的三首词包含了柳永的作品，这些都是在写思妇之情。王国维的引用在“成大事业、大学问”语境下便缺失乃至扭曲了作者原初的表达，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确切表达了王国维的主旨[5]。这在文学批评中称为“创造性的背离”，是王国维的丰富联想[6]。这种意义上的背离对于读者和作者都有着较高的素养要求。本文对“去去”意义的分析基于传统训诂学与“新批评”视角下的显微结构，虽不会导致对文本整体意义的曲解，但由此引发的意境差异足以显现柳永何以称为“大词人”。
二、“去去”含义简析
“去去”是动词“去”的重复，“去去”的意义来源于动词“去”。《说文解字》：“去，人相违也”，“去”的本义是离开，如陶潜“归去来兮”[7]；《汉典》中“去”有“相距，远离”的注释，如李白“连峰去天不盈尺”[8]；《诗词曲语辞汇释》：“去，犹后也，指时间之辞”[9]，如《雨霖铃·秋别》“此去经年”便是“此后”。以上所示“去”的三种含义最为广泛，在具体文本的应用上存在不少的争议。本文所涉及的柳永《雨霖铃·秋别》的“去”字便有翻译不妥之处。“此去经年”中华书局翻译为“这一去常年相别”，“去”在这里的意义为“离开”，离开去哪里？去“经年”？“经年”即年复一年，若将“经年”解释为副词，亦有不合理之处：柳永与友人才刚刚分别，“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是柳永的设想，怎么会用年复一年来形容“这一去”？ 近代语言文字学家张相指出：“陶潜《游斜川》‘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从今去，即从今后也”。由此可见，“此去”即此后也，将“此去”译为“这一去”显然是遵循着现代汉语的语义逻辑，在古汉语语义层面具有不合理之处。
王力在《中国语法理论》一书中谈到动词重叠时说：“动词重叠，在古代是表示‘重复貌’”。[10]“貌”便是“……的样子”。《辞源》解释“去去”：越离越远，表示决绝的意思。[11]《辞海》解释“去去”为“越去越远”。[12]“去去”的“去”在以上的解释中遵循着上文的第二个注释，即“相距，远离”。如王力先生所言，“去去”在古诗词文中的确多用以形容时间空间距离之远。如“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分手各千里，去去何时还”“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此处的“去去”注释为“重复言之，表示行程之远”。[13]如此看来，中华书局《宋词三百首》及诸版高中语文教材中对于《雨霖铃·秋别》中的“去去”注释为“重复‘去’字，表示行程遥远”未尝不妥[14]。并由此可以推断，“去去”之前的“念”字便是“想到”之意。“念去去”其译文为“想到这一去路途遥远”。此般解释下，“念去去”在词中便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解释了什么样的情感波动能使前文作者的“竟无语凝噎”，话锋一转，又引出“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去去”之虚景。此处“去去”与“千里”相呼应，极写路途之远，映衬作者之悲。“去去”意为路途遥远是合乎情景的。
近代语言文字学家张相在《诗词曲语辞汇释》解释“去”字道：“去一作处，去即处也，此去即此处也。”清代学者徐仁甫的《广释词》中也有“去犹处也，名词”的解释，并引南北朝诗人何逊“行人从此别，去去不淹留”为证[15]。徐仁甫认为“去去”一说“处处”，“念去去”即“念处处”，笔者认为其不失为一家之言[16]。
以上关于“去去”含义的研究的确有丰富的事实印证，但都是从中国传统训诂法出发，以达到各个例证相互映照的目的；符合基本文本，但都缺少将具体文本放在特定的文学场域之内的讨论。笔者认为“去去”一词在《雨霖铃·秋别》中另有深意，“去去”在古诗文中不单单是公式化的“重叠貌”，下文将从《雨霖铃·秋别》文本内找寻“去去”中包含的独特个人感伤，重新探讨“去去”的含义及以此引发的意境爆发。
三、“去去”新探
上文提到“去”的三种释义。笔者认为此处的“去去”含义应当为重复两个“离去”，即“走了，走了”，即柳永转身离去前的轻语，是离别之辞。接下来笔者将通过以下三点进行例证。
（一）训诂视角
王勃《白下驿饯唐少府》：“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中华书局对此处“去去”的注释为“远去”，译文为“去吧，去吧”；陈子昂有“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的句子[17]；《说文解字》：“去，人相违也”，去的本意是离开，《辞海》举《世说新语》“去去！无可复用相报”来说明“去去”的另一义项：“催人速去之词”。由此可见，在古代汉语中，“去去”可以是两个“离开”的重复，以示告别或催促之意。
（二）意境营造：有无我之境
晚唐五代的《花间集》（940）中包含的是最早的曲子词，写的都是美女与爱情，作为早期文人词交给歌女演唱。柳永（984-1053）便是此后北宋市井词的开创者，其所写之物逃不开“靡靡之音”的影响，以至于科考落第，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愤慨而出，自以为白衣卿相，奉旨填词。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第四次落第，《雨霖铃·秋别》是柳永愤而离京与情人别离之作，自然少不了美女与爱情的主题[18]。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作者面对与伴侣的别离，难掩哀伤，以至于“无语凝噎”。只有最真挚的情感才能催发出“无语凝噎”的氛围。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对视，眼中闪烁的泪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足以称得上真情。可终究是要放手的，伴侣已经是最为亲密的关系之一了，别离前哽咽无语尚情有可原，当柳永真的转身时，他真的选择同样沉默地离去吗？离别应有千言万语，“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所以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离别的过程很难保持完全的沉默是人之常情，人会自然地想到告别。“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哪怕没有挥手，短短的一句“我走了，我走了”同样能勾起读者的无限遐想。试看柳永在此处是如何营造这种意境的：“无语凝噎”，在舟子的催促下，作者与伴侣轻声告别：“我走了，我走了”，我要穿越茫茫云雾去楚地了。一处沉默，一处告别，一静一动，将无言的寒秋缥缈落在一两声轻轻的告别中，无数的不舍凝结成泪花，以轻语传递深情。
将“去去”看作柳永的告别之辞与“无语凝噎”形成对比比起把“去去”作为“距离之远”成为“千里烟波”的映衬更加高妙，后者“去去”只是“千里”的重复诉说，若是将其看作前者，“去去”二字便活了起来。所谓“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后者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虽以“念”起笔，仍然缺少柳永的身影，没有刻画主观的感情，是一种“无我之境”，与作品整体的抒情风格不符，使得句子转折突兀，情感难以从前文传递——读到该句，读者往往感叹“千里烟波”“楚天阔”的宏伟，而不易第一时间结合作者情感铺垫；前者则是柳永事后以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的情感后的艺术加工，以作者的轻语起笔，将“去去”的不舍融入紧接着的将前去的景物之中，消融了时空感，仿佛柳永就置身于楚天之下，是一种“有我之境”，较后者更能明确地使情感呼之欲出。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具有很强画面感，“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也是如此。两者的区别在于一处写人，一处写景；一处实，一处虚。后者“无我之境”的突兀就在于此：缺少柳永的身影，削弱了上阙结尾的主体性，主观情感的映射薄弱。《雨霖铃·秋别》具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去去”给词上阙末句营造的应为“有我之境”，才能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情景交融之感。王国维称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区别为“一优美，一宏壮也”，无我之境的优美是以王维为代表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柳永词中充满着汹涌情感的宏壮，不应向王维看齐。
（三）通俗创作传统
柳永常年游于秦楼楚馆，与歌女市井为伴，着意运用通俗化的语言表现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调[19]。叶梦得《避暑录话》曰：“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市井环境给柳永创作带来的口语化倾向尤为明显。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恁”字便是口语化词汇，即“多么”；《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消得”即“值得”；《鹤冲天·黄金榜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是如此。柳永的作品在现在看来是雅俗共赏的艺术，在当时历史环境中面对的是市井小民和舞榭歌台，南宋王灼评价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又称“序事闲暇，有首有尾”；李清照说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士大夫们对柳词始终颇有微词。不可否认，柳永的作品有着不完全的雅，甚至以俗为上，《雨霖铃·秋别》便有着这种不完全的雅。
“去去”是不完全雅的生动体现，上文提到《世说新语》中的“去去”便是书中人物的口语。“去去”是告别之音，体现出柳词俗的一面：离别时在渲染环境的同时加入切实的主人公语言，一声“去去”让人从“无语凝噎”的“雅”中脱离而出，离别的生活画面感在此处迸发，更为真实动人。王国维在解释北宋诗之萎靡而词作兴盛的原因时说：“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宋人的诗不如宋人的词，是因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此时新兴的词对于诗来说缺少了“言志”的束缚，主题不是冠冕堂皇的，柳永在词的创作中正是能够放下这样的文人包袱，将内心中最真诚的本色直接展示在语言中。
四、“‘念’去去”反思
《雨霖铃·秋别》中，“去去”是与“念”字紧密相连的，故此处“去去”含义的取舍离不开“念”的含义。《说文解字》：“念，常思也”，在中国古代汉语中“念”作动词的意义有思念、考虑、担忧等。上文对“去去”含义的讨论中，笔者将“念”字认作“说”，而古诗词文中的“念”往往以表示“诵读”之意，缺少类似“说”的用法，似有不妥之处。
“念”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以“说”大量出现是在戏曲和明清小说当中。如《窦娥冤》的舞台提示：“（窦娥念云）……”，《红楼梦》的黛玉葬花：“黛玉一面低吟，一面自念”。“念”字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语义延伸，那么可以认为柳永词里“念”一定没有“说”的含义吗？不可否认的是，“念”字在柳永时代的确在字面上没有“说”的含义。但我们若是将“念”放到柳永“无语凝噎”又“去去”的艺术层面，便不难理解“念”字在此处似说非说的朦胧：
此处的“念”仍应理解为“想到”。《雨霖铃·秋别》中，柳永将要乘船离去，柳永“想到”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无语凝噎”之后，终于“想到”应与心爱之人说再见了。“念去去”，柳永“相看泪眼”想了很久，却只能在最后说出“去去”，“走了，走了”，将千言万语浓缩为简单的告辞，显然是无比哀伤的。“念”字不是“说”，但此情此景之下远胜于“说”。
在“念”字的斟酌上笔者发现“念去去”仍有更深层的含义：就“去去”的告别而言，柳永可以是说了，也可以没有说，毕竟字面上柳永说的是“念”，是“想到”。“想到”不一定会说，这便是柳永炼字的朦胧。上文提到，柳永不会完全沉默，离别的过程很难保持完全的沉默是人之常情，人会自然地想到告别，我们仍可以从“无语凝噎”判断，此处的“念”有主人公语言的发生。
柳永可以说也可以没说，这种“似说非说”有没有说，其实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若把“念”仅理解为“想到”，“去去”仍应是两个“离开”的重复，而非“表示行程遥远”。此时便是柳永离开的动词：柳永想到自己将离开去楚地了。若按此意，这不过是将上文对于“去去”含义的论述中“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所省略的谓语“前往”具象化，反而舍弃了艺术性，仍符合上文对于“去去”含义的论述，笔者在此不做赘述。
五、结语
柳永词中一些自抒情意的佳作写出了一种关河寥阔羁旅落拓的“秋士易感”的哀伤。以上笔者从四个方面阐释了“去去”的“走了，走了”含义的合理性，认为“去去”比起使用“表示行程遥远”，使用“走了，走了”的通俗语义更能在意境上使得《雨霖铃·秋别》上阙的结尾句接近这种“秋士易感”的哀伤。汉语语义的多样性直接导致了文学作品的多义性，使得我们不得不重视语义在中国语言研究中的地位，具体文本面前，我们不得不采取审慎的态度。同样，这种多样性将不可避免地引发学术研究领域的内部探讨与争锋，与作品本身共同构建出璀璨辉煌的中国文学史。我们越是注意辨析判断文本细枝末节处的隐晦，越能够对作品内容与意义有更合理更全面的把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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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
作者简介：
陈庭杰，男，上海政法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
柳永《雨霖铃·秋别》中“去去”意境探究
陈庭杰，刘玉程
（上海政法学院 上海 201701）
摘要：柳永《雨霖铃·秋别》上阙尾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否具有戏剧性转折，关键在于对“念去去”这一承上启下词语的理解。本文以“去去”为核心，通过训诂视角、意境营造及通俗创作传统的多维视角，探讨其在意境建构中的深层意蕴。与其将“去去”理解为“形容行程遥远”，将“去去”意为“走了，走了”作为柳永的离别之辞在意境营造方面都更加贴切文本的创作，为“去去”意境研究提供了新的阐释路径。
关键词：雨霖铃；柳永；意境
一、引言
苏教版语文教材中《雨霖铃·秋别》将词中“念去去”的“去去”解释为“重复‘去’字，表示行程遥远”。这遵循了当今大多数古文选本的注释。“去去”一词在古诗文词中屡次出现，如王勃“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1]、曹操“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2]、陶潜“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3]“去去”一词有着丰富的含义，使得其在不同语境下的意义不尽相同。本文将基于“去”的不同解释，对照不同语境下“去去”的含义变化，结合柳永《雨霖铃·秋别》具体文本和创作环境，为《雨霖铃·秋别》的具体文本研究提供一种不同的视角，再探“去去”二字含义的差异对《雨霖铃·秋别》整体意境的影响。
王国维《人间词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4]此三境为人生之境，也是作词之境。王国维又在后作了补充：“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王国维引用的三首词包含了柳永的作品，这些都是在写思妇之情。王国维的引用在“成大事业、大学问”语境下便缺失乃至扭曲了作者原初的表达，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确切表达了王国维的主旨[5]。这在文学批评中称为“创造性的背离”，是王国维的丰富联想[6]。这种意义上的背离对于读者和作者都有着较高的素养要求。本文对“去去”意义的分析基于传统训诂学与“新批评”视角下的显微结构，虽不会导致对文本整体意义的曲解，但由此引发的意境差异足以显现柳永何以称为“大词人”。
二、“去去”含义简析
“去去”是动词“去”的重复，“去去”的意义来源于动词“去”。《说文解字》：“去，人相违也”，“去”的本义是离开，如陶潜“归去来兮”[7]；《汉典》中“去”有“相距，远离”的注释，如李白“连峰去天不盈尺”[8]；《诗词曲语辞汇释》：“去，犹后也，指时间之辞”[9]，如《雨霖铃·秋别》“此去经年”便是“此后”。以上所示“去”的三种含义最为广泛，在具体文本的应用上存在不少的争议。本文所涉及的柳永《雨霖铃·秋别》的“去”字便有翻译不妥之处。“此去经年”中华书局翻译为“这一去常年相别”，“去”在这里的意义为“离开”，离开去哪里？去“经年”？“经年”即年复一年，若将“经年”解释为副词，亦有不合理之处：柳永与友人才刚刚分别，“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是柳永的设想，怎么会用年复一年来形容“这一去”？ 近代语言文字学家张相指出：“陶潜《游斜川》‘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从今去，即从今后也”。由此可见，“此去”即此后也，将“此去”译为“这一去”显然是遵循着现代汉语的语义逻辑，在古汉语语义层面具有不合理之处。
王力在《中国语法理论》一书中谈到动词重叠时说：“动词重叠，在古代是表示‘重复貌’”。[10]“貌”便是“……的样子”。《辞源》解释“去去”：越离越远，表示决绝的意思。[11]《辞海》解释“去去”为“越去越远”。[12]“去去”的“去”在以上的解释中遵循着上文的第二个注释，即“相距，远离”。如王力先生所言，“去去”在古诗词文中的确多用以形容时间空间距离之远。如“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分手各千里，去去何时还”“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此处的“去去”注释为“重复言之，表示行程之远”。[13]如此看来，中华书局《宋词三百首》及诸版高中语文教材中对于《雨霖铃·秋别》中的“去去”注释为“重复‘去’字，表示行程遥远”未尝不妥[14]。并由此可以推断，“去去”之前的“念”字便是“想到”之意。“念去去”其译文为“想到这一去路途遥远”。此般解释下，“念去去”在词中便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解释了什么样的情感波动能使前文作者的“竟无语凝噎”，话锋一转，又引出“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去去”之虚景。此处“去去”与“千里”相呼应，极写路途之远，映衬作者之悲。“去去”意为路途遥远是合乎情景的。
近代语言文字学家张相在《诗词曲语辞汇释》解释“去”字道：“去一作处，去即处也，此去即此处也。”清代学者徐仁甫的《广释词》中也有“去犹处也，名词”的解释，并引南北朝诗人何逊“行人从此别，去去不淹留”为证[15]。徐仁甫认为“去去”一说“处处”，“念去去”即“念处处”，笔者认为其不失为一家之言[16]。
以上关于“去去”含义的研究的确有丰富的事实印证，但都是从中国传统训诂法出发，以达到各个例证相互映照的目的；符合基本文本，但都缺少将具体文本放在特定的文学场域之内的讨论。笔者认为“去去”一词在《雨霖铃·秋别》中另有深意，“去去”在古诗文中不单单是公式化的“重叠貌”，下文将从《雨霖铃·秋别》文本内找寻“去去”中包含的独特个人感伤，重新探讨“去去”的含义及以此引发的意境爆发。
三、“去去”新探
上文提到“去”的三种释义。笔者认为此处的“去去”含义应当为重复两个“离去”，即“走了，走了”，即柳永转身离去前的轻语，是离别之辞。接下来笔者将通过以下三点进行例证。
（一）训诂视角
王勃《白下驿饯唐少府》：“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中华书局对此处“去去”的注释为“远去”，译文为“去吧，去吧”；陈子昂有“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的句子[17]；《说文解字》：“去，人相违也”，去的本意是离开，《辞海》举《世说新语》“去去！无可复用相报”来说明“去去”的另一义项：“催人速去之词”。由此可见，在古代汉语中，“去去”可以是两个“离开”的重复，以示告别或催促之意。
（二）意境营造：有无我之境
晚唐五代的《花间集》（940）中包含的是最早的曲子词，写的都是美女与爱情，作为早期文人词交给歌女演唱。柳永（984-1053）便是此后北宋市井词的开创者，其所写之物逃不开“靡靡之音”的影响，以至于科考落第，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愤慨而出，自以为白衣卿相，奉旨填词。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第四次落第，《雨霖铃·秋别》是柳永愤而离京与情人别离之作，自然少不了美女与爱情的主题[18]。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作者面对与伴侣的别离，难掩哀伤，以至于“无语凝噎”。只有最真挚的情感才能催发出“无语凝噎”的氛围。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对视，眼中闪烁的泪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足以称得上真情。可终究是要放手的，伴侣已经是最为亲密的关系之一了，别离前哽咽无语尚情有可原，当柳永真的转身时，他真的选择同样沉默地离去吗？离别应有千言万语，“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所以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离别的过程很难保持完全的沉默是人之常情，人会自然地想到告别。“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哪怕没有挥手，短短的一句“我走了，我走了”同样能勾起读者的无限遐想。试看柳永在此处是如何营造这种意境的：“无语凝噎”，在舟子的催促下，作者与伴侣轻声告别：“我走了，我走了”，我要穿越茫茫云雾去楚地了。一处沉默，一处告别，一静一动，将无言的寒秋缥缈落在一两声轻轻的告别中，无数的不舍凝结成泪花，以轻语传递深情。
将“去去”看作柳永的告别之辞与“无语凝噎”形成对比比起把“去去”作为“距离之远”成为“千里烟波”的映衬更加高妙，后者“去去”只是“千里”的重复诉说，若是将其看作前者，“去去”二字便活了起来。所谓“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后者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虽以“念”起笔，仍然缺少柳永的身影，没有刻画主观的感情，是一种“无我之境”，与作品整体的抒情风格不符，使得句子转折突兀，情感难以从前文传递——读到该句，读者往往感叹“千里烟波”“楚天阔”的宏伟，而不易第一时间结合作者情感铺垫；前者则是柳永事后以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的情感后的艺术加工，以作者的轻语起笔，将“去去”的不舍融入紧接着的将前去的景物之中，消融了时空感，仿佛柳永就置身于楚天之下，是一种“有我之境”，较后者更能明确地使情感呼之欲出。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具有很强画面感，“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也是如此。两者的区别在于一处写人，一处写景；一处实，一处虚。后者“无我之境”的突兀就在于此：缺少柳永的身影，削弱了上阙结尾的主体性，主观情感的映射薄弱。《雨霖铃·秋别》具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去去”给词上阙末句营造的应为“有我之境”，才能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情景交融之感。王国维称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区别为“一优美，一宏壮也”，无我之境的优美是以王维为代表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柳永词中充满着汹涌情感的宏壮，不应向王维看齐。
（三）通俗创作传统
柳永常年游于秦楼楚馆，与歌女市井为伴，着意运用通俗化的语言表现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调[19]。叶梦得《避暑录话》曰：“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市井环境给柳永创作带来的口语化倾向尤为明显。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恁”字便是口语化词汇，即“多么”；《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消得”即“值得”；《鹤冲天·黄金榜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是如此。柳永的作品在现在看来是雅俗共赏的艺术，在当时历史环境中面对的是市井小民和舞榭歌台，南宋王灼评价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又称“序事闲暇，有首有尾”；李清照说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士大夫们对柳词始终颇有微词。不可否认，柳永的作品有着不完全的雅，甚至以俗为上，《雨霖铃·秋别》便有着这种不完全的雅。
“去去”是不完全雅的生动体现，上文提到《世说新语》中的“去去”便是书中人物的口语。“去去”是告别之音，体现出柳词俗的一面：离别时在渲染环境的同时加入切实的主人公语言，一声“去去”让人从“无语凝噎”的“雅”中脱离而出，离别的生活画面感在此处迸发，更为真实动人。王国维在解释北宋诗之萎靡而词作兴盛的原因时说：“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宋人的诗不如宋人的词，是因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此时新兴的词对于诗来说缺少了“言志”的束缚，主题不是冠冕堂皇的，柳永在词的创作中正是能够放下这样的文人包袱，将内心中最真诚的本色直接展示在语言中。
四、“‘念’去去”反思
《雨霖铃·秋别》中，“去去”是与“念”字紧密相连的，故此处“去去”含义的取舍离不开“念”的含义。《说文解字》：“念，常思也”，在中国古代汉语中“念”作动词的意义有思念、考虑、担忧等。上文对“去去”含义的讨论中，笔者将“念”字认作“说”，而古诗词文中的“念”往往以表示“诵读”之意，缺少类似“说”的用法，似有不妥之处。
“念”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以“说”大量出现是在戏曲和明清小说当中。如《窦娥冤》的舞台提示：“（窦娥念云）……”，《红楼梦》的黛玉葬花：“黛玉一面低吟，一面自念”。“念”字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语义延伸，那么可以认为柳永词里“念”一定没有“说”的含义吗？不可否认的是，“念”字在柳永时代的确在字面上没有“说”的含义。但我们若是将“念”放到柳永“无语凝噎”又“去去”的艺术层面，便不难理解“念”字在此处似说非说的朦胧：
此处的“念”仍应理解为“想到”。《雨霖铃·秋别》中，柳永将要乘船离去，柳永“想到”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无语凝噎”之后，终于“想到”应与心爱之人说再见了。“念去去”，柳永“相看泪眼”想了很久，却只能在最后说出“去去”，“走了，走了”，将千言万语浓缩为简单的告辞，显然是无比哀伤的。“念”字不是“说”，但此情此景之下远胜于“说”。
在“念”字的斟酌上笔者发现“念去去”仍有更深层的含义：就“去去”的告别而言，柳永可以是说了，也可以没有说，毕竟字面上柳永说的是“念”，是“想到”。“想到”不一定会说，这便是柳永炼字的朦胧。上文提到，柳永不会完全沉默，离别的过程很难保持完全的沉默是人之常情，人会自然地想到告别，我们仍可以从“无语凝噎”判断，此处的“念”有主人公语言的发生。
柳永可以说也可以没说，这种“似说非说”有没有说，其实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若把“念”仅理解为“想到”，“去去”仍应是两个“离开”的重复，而非“表示行程遥远”。此时便是柳永离开的动词：柳永想到自己将离开去楚地了。若按此意，这不过是将上文对于“去去”含义的论述中“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所省略的谓语“前往”具象化，反而舍弃了艺术性，仍符合上文对于“去去”含义的论述，笔者在此不做赘述。
五、结语
柳永词中一些自抒情意的佳作写出了一种关河寥阔羁旅落拓的“秋士易感”的哀伤。以上笔者从四个方面阐释了“去去”的“走了，走了”含义的合理性，认为“去去”比起使用“表示行程遥远”，使用“走了，走了”的通俗语义更能在意境上使得《雨霖铃·秋别》上阙的结尾句接近这种“秋士易感”的哀伤。汉语语义的多样性直接导致了文学作品的多义性，使得我们不得不重视语义在中国语言研究中的地位，具体文本面前，我们不得不采取审慎的态度。同样，这种多样性将不可避免地引发学术研究领域的内部探讨与争锋，与作品本身共同构建出璀璨辉煌的中国文学史。我们越是注意辨析判断文本细枝末节处的隐晦，越能够对作品内容与意义有更合理更全面的把握。
作者简介：
陈庭杰，男，上海政法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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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双月25日
刊 号：ISSN 3079-983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