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
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汇聚四方文心 共筑文学新声
呼吸的声音
◎  叶世超
一、静待呼吸
喂,王主编您好,我是新闻采编部的小马,马欣。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是为了汇报新一期“呼吸”栏目的选题,请问您这会儿有空吗?
您放心好了,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马上到年关了,我们这个栏目也该推出一篇爆款文章来了,您说对吗?
本次我们策划报道昨天新评选出来的“西固好人”,他……您说得对,这种小人物随处可见,报道它只需要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就够了,但是请您听完我的报告,这位“西固好人”能挖掘的素材可不止一点点。
本次选题的主人公名叫刘忠,忠心耿耿的忠,今年四十三岁,单身,在西固中心商场当保安。您应该看了今天的都市报纸吧,他因为在西固中心制止酗酒者的违法行为而获评“西固好人”。我看到这则报道后,就联系了相关知情者,一口气挖出他身上不少秘密。据咱们线人提供的信息,这人之前在步行街摆地摊卖手机,并且就在那几年里有过多次盗窃犯罪的记录,最终闹得家破人亡。
王主编,您听听这个人的背景,是不是有点蹊跷?怎么一个坏人能在极短时内间就蜕变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呢?您是不是也有点好奇?
不仅如此,我们的线人还帮我找到了几个知情人士,他们非常乐意接受采访。您想想,这么具有矛盾冲突的人物能不吸引眼球吗?如果咱们抢时效,明天就去采访,后天用一个大专栏报道出来,别的不说,今年参评省级优秀新闻奖的作品不就有了吗?
王主编,“呼吸”栏目的宗旨本来就是了解百姓呼声,此人背景又如此复杂,可挖掘的新闻素材如此之多,我可真是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
既然您同意,我这就带着咱们的采编部的成员行动起来,抓住机遇,抓住时效,为“呼吸”栏目做出一款代表作!
二、憋气
早上天刚亮,《西固晨报》采编部的两位资深记者就背上了采访设备,他们的大脑昨晚约好一起亢奋,于是他们今早起床照镜子时看见黑眼圈又加深了一层,但他们不在乎——没有什么比获取素材更令人兴奋。
按照线人提供的地址,他们穿过人民菜市场,又沿着臭水沟一路绕行,终于找到并排的四栋破旧家属楼。这应该已经算不上家属楼了,它们和周围的废墟一样被判了“死刑”,但这四栋楼还在缓期阶段。马欣推开涂着鲜红色“拆”字的铁门,沿着没有灯光的楼道一口气爬上五楼,敲响了502号的木门。
木门响过三声仍没有回应,马欣抬头又看了一眼门牌号,没有问题,就是这间。只是他没有想到这里竟如此破旧,墙上印着小广告和一些催债的话语,不知道是不是上一任住户留下来的遗产。还要敲门吗?再敲一次试试吧,马欣轻声回应小陈,他隐约听见屋内有粗重的呼吸声。
一个妇女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找谁?找刘忠。不认识不认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是记者,了解到刘忠的英勇事迹,想来采访一下家属,小陈对门说。屋内没有任何动静,除了窸窸窣窣传出一阵小孩的咳嗽声。
采访第一个人就碰壁了,而且还是家属,小陈叹口气说。马欣倒还沉得住气,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那我们先去问问其他知情人吧。
三、吸气
保安队长
你们要打听的老刘好像在医院抢救呢,你们采访对人了,我可是现场的目击证人呢。
别的我不敢保证,老刘的人品那可真没得说!我告诉你们,老刘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一个人。真的,我活一辈子长这么大没服过谁,就老刘,纯爷们儿!
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和老刘搭班,值夜班。哎呀,真是说不成。平时我们巡逻都举个叉子拿个棍子,就那天憋了泡尿给忘了,谁知道就出了这么个事。听酒吧老板说一个黄毛喝多了,非得去旁边要别桌小姑娘的联系方式,那女娃娃看样子也就刚毕业嘛,一看那几个男的头上染得花花绿绿的,肯定就不敢搭理他们。结果这群杂毛们不乐意了,派一个人跑去强吻那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同桌的也都是群小姑娘,肯定不敢用武力解决问题嘛,就说要打电话报警。结果那群小杂碎一听要报警,把桌子都给掀翻了,有一个还说自己二舅爸是派出所的副所长,把几个小姑娘拳打脚踢放倒在地上,店老板看控制不住局面了,一边报警一边就联系我和老刘上来处理。
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当时我先跑到楼上,一看那几个小杂毛还真是有点发怵,毕竟人老了,身体还是比不上年轻小伙子。再加上我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又有婆娘娃娃要拉扯,一个月就拿着个三千多些的工资,犯不着拼自己的老命。
他妈的,这群狗日的小杂毛,他们见我穿着保安服,二话不说就给老子踹翻了,我两腿一软,就听见咔吧一声,老腰闪了一下,立马疼得动不了了,当时我以为今天老命就交代在这里了,老刘的声音就赶过来了。
老刘也是真厉害,四十来岁的人了,一脚就踢翻一个小杂毛,我可是真真地看在眼里,他跑过来把我和躺在地上的小姑娘给拉起来,又过去和他们打成一团。你们当时都没见到那个场面,小姑娘摇摇晃晃站起来,被打得满脸都是血,鲜红鲜红的,任何人看见都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让我扶着受伤的姑娘们先走,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对付那帮小杂毛,那结果可想而知嘛。反正我最后看见老刘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用酒瓶砸倒了。他趴在地上,满脸的玻璃碴子,鲜血噗噗往外冒,止都止不住。就这样了还用一只手死死抱住一个人的腿不放,另一只手猛朝我挥,让我快点带人跑……
等警察来的时候,那群小杂毛们已经不见了,整个酒吧就剩下老刘一个人躺在血泊里。当时应该都过去十分钟了吧,我看见他后脑勺破了一个大洞,还往外渗血,给其中一个女警察都吓哭了。我当时也哭啊,一看他全身都红了,心想老刘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唉,再说不成,你们说说,简直是好人没好报。老刘这个人平时心可好了,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去做,从不让别人受累。而且听说他为了养活家里的婆娘娃娃,每天还要拾破烂卖废品,一个人打着两份工。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婆娘娃娃,但是能看出来他们一家非常恩爱。他每天躺在床上都给我们念叨他家的事,还说等赚够了钱,就可以好好陪家人一起生活了。可现在……真是谁也想不到啊。
要我说,我劝你们这些记者,一定要把这事大力报道出去,让老刘这样的好人被人们都知道。我看新闻不是说他昨天评上西固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了吗?对着哩,但是还不够,你们还要继续报道,让人们都知道这社会上还有这么一个好人。
童语
说出来你别不相信,我早就认识咱们西固城的大英雄刘忠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厉害不,距离现在已经有五年时间啦,但我还记的很清楚呢。那会儿他还是西固城步行街里摆摊卖手机的小贩子,跟我爸挨在一起。不过他可比不上我爸爸,我爸爸可是那一条街上卖手机卖得最好最多的人!
看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像是个好人,他有一双特别小的眼睛,还有一张特别特别长的嘴,而且他还驼着背,一身黑衣服,你们猜怎么了?我当时把他当成一只大老鼠了。
他当时坐在小马扎上,弓着腰,驼着背,托起茶杯,拧开杯盖,往嘴里灌茶水。那声音哗啦哗啦的,像是在浇灌从来没有喝过水的土地一样,那茶水就像我家旁边那条臭水沟的颜色,看见了晚上都吃不下饭。他喝完之后还砸吧两下嘴,然后就呲着他的大黄牙对我笑。
我哭着问爸爸怎么有只大老鼠坐在这儿,爸爸用粗壮的大手拍我脑袋,说这是我们一块卖手机的,叫刘叔。刘叔放下茶杯挥手向我打招呼,迫于我爸爸粗壮大手的压力,我不得不冲他喊了一句“叔叔好”。但就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大老鼠了,我竟然叫成了“鼠叔好”,没成想又挨了我爸爸一巴掌。
爸爸重重的巴掌拍过来,我光溜溜的后脑勺顿时火辣辣的烫,这只大老鼠真坏,见他第一面就让我大哭一场还挨了两下巴掌,这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深深的阴影。鼠叔呲着满嘴黄牙,喷着茶气对我说:“Hello,小朋友,上几年级了,叫什么名字?Come,come,过来给你糖吃。”
我不敢说话,只记得他太吓人了,我一直站在爸爸旁边哭。后来一位阿姨抱着一个小弟弟过来,狠狠批评了这个大老鼠一顿,还给我买了棒棒糖吃。我爸爸又告诉我说,那位阿姨就是大老鼠的老婆,那个小弟弟自然就是大老鼠的儿子喽,所以我叫他小老鼠。
那天我和小老鼠玩得很开心,他把他的变形金刚送给我玩,那可是当时的最新款,我爸爸都不舍得给我买,大老鼠竟然愿意花钱买给小老鼠玩。后来小老鼠悄悄告诉我,他爸爸为了给他买变形金刚,把家里的洗衣机拿去卖了,从此以后他们家的衣服全是鼠叔手洗的。他让我帮他保密,说这可是他爸爸和妈妈的秘密,他偷偷听到这个秘密,心里非常难受,但为了不让他们伤心,他还是装作不知道,所以我也要帮他保密。今天我破例讲给你们听,希望你们不要出卖我的好朋友小老鼠。
不过很可惜的是,我和小老鼠的见面并不频繁,因为爸爸总说他有传染病,不让我和他在一起玩。所以如果你们见到小老鼠的话,记得帮我向他问好。
如果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爸爸,但他总说鼠叔是坏蛋,你们快去问他吧,看到了吗?就在那里。
正义好市民
要说我印象中的刘忠,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人,我看网上现在都夸他见义勇为人品好,跟你们说句实在话——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他刘忠可是我们西固城步行街出了名的大骗子。这事儿我一直没敢告诉别人,你们是记者朋友,敢于说真话,我相信你们,就跟你们说说。这个刘忠当时因为卖假手机被人抓住砍掉了一根手指头,后来好像又到处欠债被人割了腰子,此言千真万确,要是我说的有半句虚言,明天出门就……就卖不出手机!
有人问他为啥只有九根手指头,他还搁那扒瞎,说是早些年在工厂里面受的工伤,这事儿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
我跟你们说,是这么一回事:这个坏怂成天跟西固城里一帮无业的街溜子混,那些人没文化,心术也不正,忽悠刘忠让他帮着一起卖假手机。他们给他塞了好几次杂牌子的假手机,但每次他见我正气凛然地盯着他就没好意思收下手机,后来不知道啥时候他就偷偷揣上了。说实话,当时那帮街溜子也找我推销过,但我这人正义呀,我没好意思拿,还好我没拿,不然也要少根指头咯。
后来他就开始弄虚作假了。展示出来的是个真手机,但只要顾客一看上他的手机,眨巴个眼的功夫,他就能给你换成杂牌货了。这家伙贼得很,别看我嘴上没说过,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
这个老坏怂的报应来得很快。那天下了点小雨,我正准备收了摊子吃饭去,从路边下来一面包车的人,他们的头头一看就有钱,抽的是软中华,穿的是貂皮大衣,脚踩一双亮锃锃的大皮鞋,气势汹汹走过来说:“这个老杂怂,嘴上没几根毛,办事果然不牢。给我侄子卖假货,是不是找死?”
没等那坏怂说啥,几个小弟凑过去就把他的摊子掀了,手机哗啦撒了一地,然后就给他架到车上带走了。之后有一周多都没见他出摊,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右手上已经缠上了绷带,我一看吓一跳,中指不知道哪去了。后来我心里就明白了,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被人给报复了。
之后有几年我们生意都不是很景气嘛,这个坏怂因为之前被人砸过摊子,在步行街臭名昭著,都没人敢去买他的手机,经营不下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不卖手机转行当贼娃子去了。
他当上贼娃子之后,成天在步行街偷东西,主要是偷手机。他少根手指头,技术也不行,总被人抓住现行。有的人心善就把他放了,有的人那可较真呢,直接发动其他群众给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后来拘留了几次,老婆也跟他离婚,带着娃娃跑了,怕他是个拖累呗。
要我说,他这种坏怂能找到那么好的老婆,生出来的孩子还那么聪明,他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听我说,他老婆啊,长得俊,有气质,而且脾气特别好,不像我家婆娘,成天跟我闹离婚。记得刚开始摆摊那会儿,他老婆总是一个人坐公交车过来给他送饭,刮风下雨都来,有时候特意多准备一份给我吃,我这人面子薄,拿了别人东西一直记着他们的好。之后的日子他老婆肚子慢慢变大,临产期那几天刘忠也不来摆摊了,等再见到他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容光焕发,一问,果不其然,是个大胖小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儿子一眨眼也会走路了,他们一家三口看起来确实挺幸福。但他家那小子不知道是不是替他遭了报应,刚学会说话就咳嗽,咳个没完,吓得我都不敢让我儿子来陪我说话了。后来知道了,是哮喘,也没钱治,就这么拖着,给耽误了。
再后来这个坏怂就开始骗开始偷,好好的家庭被他搞得乌烟瘴气,最后闹成个妻离子散,你们说说,他还有一点点良知吗?他对得起他的老婆孩子吗?记者朋友们,说句不好听的话,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个刘忠就是坏事做尽了,才导致他今天这样子的结局……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说的可句句属实,我拿我的人格担保。对了,请你们务必要给我匿名,最好在播出节目的时候往我脸上打上二维码,奥对对对,是马赛克。再给我取个化名就叫“正义好市民”吧,谢谢你们了。
四、呼气
你们到底是干嘛的?我说了真的不认识刘忠。我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怎么还要来骚扰我?我儿子今年才七岁,我们孤儿寡母的,真的没有钱还债。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们,才能放过我们娘俩吗?
记者?我没什么可以采访的,你们说的情况我一点不了解,我也不想上镜头被人们看见,我只想儿子能够健健康康成长。刘忠怎么样和我们没关系,我的儿子怎么样也和你们无关,请你们离开我家吧,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昏迷?病危?谁告诉你们的?你们在开玩笑吧?什么新闻?我从来不看新闻。
可能永远醒不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孩子可怎么办?孩子还这么小这么可怜,怎么上天就不长眼,把我们家往死路上逼呢?
唉,如果你们真的能帮助我们的话,我同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请进来坐着说吧。
我和孩子命苦,其实老刘命更苦呀!到底还是好人没好报,好人的命都短!
我和老刘是通过相亲认识的,我家是农民,他家也是农民,两家商议妥当,我就嫁过来了。老刘对我们一家都很好,可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
他卖手机之前是在厂里上班的,西固石化,人人都说是铁饭碗,挣得多。早几年确实挺好,福利待遇都不错,逢年过节还发些粮油米面,确实风光了几年。
后来?后来就不行了。有那么几年工厂污染太严重,影响全市居民生活,所以厂子搬迁关停了好多,他本来身体也不好,厂子一关停就下岗在家待业了。那会儿那么多下岗工人,哪有那么多工作岗位给他们呢?都是先紧着本地人,还有一些关系户,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谁管我们死活?
没办法了,我就说干脆回老家种地去。他不干。说什么都要留在大城市里,说以后娃娃出生在大城市教育水平高。
全家他是主心骨,他说了算,就依着他留下,后来他们下岗工友聚在一起一合计,不能闲在家里,干脆去街边摆摊。有卖烤肠烧烤的,有给人擦皮鞋的,还有去当小偷的。他跑去卖手机,说科学发展很快,手机行业一定好。
也确实好了几年,可好景也不长,市场竞争压力大呀,监管也严。后来说是影响市容市貌,不给街边摆摊了。实际上是有的城管想收摊位费。当时家里还算过得去,也就每个月交着。
再过一阵子就真严了,听说市长亲自视察,发现下面不办事,把区长都给撤了,最后严令不准摆摊了。其实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一块摆摊的有好多也偷着摆,城管总不能一直查。他胆子小,也没钱盘个店面,孩子出生之后,开销一下子大了。
老天也是不开眼,这时候我母亲突发脑溢血,下了病危通知书,等着钱抢救。当时我们姊妹三个商量着干脆不抢救了,医生说抢救过来多半也是植物人,躺在床上受罪。但老刘不答应,说既然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哪怕植物人咱也养着。
后来他砸锅卖铁到处借钱,总算是凑齐了医药费,我母亲也幸运地活下来,没有成为植物人。在我母亲这件事上,我一辈子都感激他老刘。后来我母亲得病去世了,还是老刘张罗着办的酒席。
虽说经历这么多事,日子苦了点吧,但毕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和老刘每天辛苦工作,但只要孩子老人平平安安,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呀。我们儿子一出生嗓门就不响亮,当时也没往坏里想。等长大点,有次发了烧,送到医院连呼吸都差点没了,医生抢救过来说是得了哮喘,这之后就没日没夜的咳嗽。你们听,他现在又在屋里喘起来了……
采访视频里的那个人我认识,老刘提过他,是跟他一起摆摊卖手机的。因为我们家是农村家庭,他一直瞧不上我们。他说的事确实发生了,但并不是因为老刘心眼子坏,他心眼真的可好了,要不他也不会为了救人被打成这样呀。
再后来就是你们刚刚说的,他卖假手机被人砍了手指头。后来因为给孩子治病又欠下债,实在是没钱还债了,他就被债主抓去卖了肾,实际上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我们根本没想过报警,他的那些手机也被拿去抵了债,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啊。
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被赶出家门,一分钱没有还欠着债。老家的地也抵押出去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老刘只能去偷了。
你们在体制内,真是不错。我们家可真是走投无路了呀,那天晚上老刘哄孩子睡下,悄悄把我拉到门外,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说,咱俩离婚吧,你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所有债我自己扛着。
真的,你们理解不了,你们真的体会不到。如果我们还有一点办法,又怎么可能去偷去骗,又怎么可能搞得妻离子散呢?
可我们孤儿寡母能去哪?父亲早没了,母亲也去世了,家里姊妹各有各的家庭,谁顾得上你?我们究竟能去哪呢?我们哪也去不了。
只能租个廉价的房子先住下。儿子要吃药,要上学,要发育,吃喝拉撒哪个不是钱,老刘觉得偷也不是个办法,就安安分分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一个月挣三千两百块钱,给我们母子寄三千块,他自己只留二百块生活。
没想到都这样了,老天还要给我们家来一次打击,真的,我真心觉得,生活让人窒息,让人看不到一点生的希望。
还是谢谢你们来探望我,我的话已经讲完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和孩子的信息,我们再也经受不起打击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们悄悄见老刘一面可以吗?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真的感谢你们。
五、我们的呼吸
早晨五点刚过,西固城就从黑夜中醒来。褪去了霓虹灯装饰的华衣,西固城重新披上它饱经风沙的衣裳,开始了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天。
很多人大抵也要从这一刻醒来,艰难地吐出昨日留在鼻腔中的浊气,又急不可耐地去吸入新一天清新的空气。
刘忠已经三天没有醒来了,他的鼻腔内插着两根输氧管,他的嘴上连接着供氧机,胸部轻微的起伏表明他还在苟延残喘。
刘忠的儿子刘志超昨晚也没睡好,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哮喘病发作,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母亲整夜的哭泣声。她也没睡好。
尽管在记者面前她展现出坚强的一面,但当黑夜慢慢降临,耳边只有儿子粗重的呼吸声时,她脆弱的一面便又被激发出来了。
她想哭了,她的眼泪流出来了,但又不能放肆地哭。儿子就在身边睡着,如果他听见她哭,他也一定会伤心地哭泣。于是她捂着嘴哭,她蒙着被子哭,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地哭。她把嘴皮咬出血了,她把脸挠破了,她把大腿抓烂了。
终于她忍不住了,她抬起自己沉重的身体向厕所一步一步滑过去,她紧闭厕所门,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哭一场了。于是厕所内爆发出了一位母亲、一位妻子艰难的哭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铺满了她沾着血痂的脸颊,泪水沉重地砸向地面,到后来泪水也开始哭泣了,它们四散而逃,哭得比她还要惨。
她以为他听不见哭声,可他怎么可能听不到?甚至昨天她和记者们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以为他不懂事,可他怎么可能还不谙世事呢?穷人家的孩子都早当家。她以为他没有在哭,可他的枕巾、他的被子,何尝不是湿润的呢?
她呜呜地哭,他嘶嘶地哭,他们大口大口吞咽下空气;而几小时之前,不远处那家重新开放的酒吧里,几群人在哇哇地叫,在哈哈地笑,他们大口大口品尝着空气。
他们呼吸的是同一个世界的空气吗?或许是的。但他们现在都不这么放纵地呼吸了。酒吧里的那群人回到温暖的家,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母子二人停止哭泣,他们都偷偷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准备去探望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
她给儿子穿上好几年前儿童节买的新衣服,她给自己穿上好几年前七夕节买的新衣服,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给丈夫找到一件十几年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衣服。
她说:“我们去看爸爸。”
他复述说:“我们……去看爸爸。”
他们跨过凄清的街道,他们迈进安静的医院,他们挪入孤寂的病房。为什么地狱是那么的炙热,而还没有下地狱之人的病房却是那样寒冷?
病房内只有刘忠一个人,他身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脸上却不干净,青一块紫一块的。胸部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没有下地狱。
刘志超轻声呼唤爸爸,爸爸却没有回应。于是他哭了,哭的时候哮喘发作,他张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
他一边努力吞吐着空气,一边哭着问妈妈:“爸爸,怎么不理我们?”
妈妈也哭了,她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口,让儿子也把头贴上去,接着她对儿子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记者小马和摄影师小陈赶忙各自从背包中掏出相机,两台相机和两双眼睛抓拍着面前的一家人,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是那么微弱,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打破这美好的沉寂。
第二天报纸的“呼吸”专栏果然用了整整两个版面去刊发这条新闻,横跨两个版面的是一张彩色的照片:头发凌乱的女人和捂着胸口的小孩儿枕在“英雄”刘忠的胸口,他们的眼泪恰好夹在两个版面相交的缝隙之间,流淌进整份报纸的夹缝之中,不远处心率检测仪上的心率定格在70——一个象征着生命存续的数字。
时值寒风刮过,一份报纸从临街的摊位上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沉重地跌在井盖上。刚从商场买完新衣服的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娇嫩的红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生机盎然,她感到快乐无比,不仅因为买了新衣服,更因为爸妈答应过年给她买最新款的玩偶。她把左手交给爸爸的右手,把右手交给妈妈的左手,两人将她拽起,她悬在空中开心地哈气。
双脚落地的那刻刚好踩到井盖上的报纸,那张版面的标题写着“英雄微弱的呼吸声——我市见义勇为人物专题报道”,女孩停下脚步,一家三口的眼睛同时盯着那张被踩脏的彩色照片:脚印下的那个男人艰难地睁开眼睛,他拔掉鼻腔中的氧气管,奋力去拥抱睡在胸口的妻儿。报纸上的文字变成了一条链子,它把一家人牢牢地连接在一起。眼泪顺着报纸中扭曲的三双眼睛流出来,整个报纸都渐渐湿了,寒风又一次拍打这份已经湿透的报纸。报纸里的一家三口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从未停止过呼吸。
作者简介:
叶世超,甘肃兰州人,现居长沙,就读于湖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文学爱好者。
➡️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E---mail:                fuyaoshikan@163.com(诗歌)                qingwuxinlun@163.com(其他) 发布日期:双月25日 刊   号:ISSN 3079-983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