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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扇记
£ 黄鸟
自贡市图书馆旁边有一间小屋子，没有单独的招牌，塑料门帘上只贴着两个红色宋体字：龚扇。初见时心里一惊，想着莫非就是那个被盛赞为“天下第一扇”的龚扇？心存疑惑，推门入内，只见寥寥几个男女师傅正在一张长条大桌前埋头工作，手里用镊子拈着根根细如发丝的竹丝，穿梭于各种扇面之上。没人说话，只有竹丝与扇面接触的细微声。四周的陈列架上安放着许多成品，精美绝伦，又气度不凡。
果然是龚扇！
但是这间工作室实在太简单了，甚至到了简陋的地步。没有华丽媚俗的装饰，没有夸大其词的宣传，没有大张旗鼓的吆喝。一切太素雅，太朴质，太宁静。一派山清水秀之象啊。
这就是龚扇的气场。
1
龚扇最正式的名字叫宫扇。
清光绪十六年，一把由四川劝业道台周孝怀转呈来的丝竹团扇正握在慈禧的手中。慈禧可以说阅尽了天下至美，所以最开始她并不怎么把这东西放在眼里。不就是一把扇子嘛！可是当她慢慢凝视过后，突然被扇面上的精美图案所吸引，等她发现这些图案并非由丝线构成，竟全是竹丝，而且是如此细腻的竹丝时，不禁惊叹不已，于是说：“下旨，赏金牌一面，赐名蜀域龚扇为宫扇！”
尽管赐名为宫扇，但这种技艺并非出自宫廷。正如雄伟宏大的金字塔出自埃及贫民，气势庞大的万里长城起于劳苦大众，龚扇也来源于民间。
龚扇的创始人叫龚爵武，出生于清末年间，是四川省自贡市郊区的一个农民。四川向来多竹篁，丰富的竹资源也催生了大量以竹为业的匠人，比如竹匠、篾匠等。龚爵武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染，对竹艺也略知一二，尤其偏好编扇子。那时他只是盐场的挑煤工，每日的艰辛劳作仅能糊口。一次，他在盐场看见一个从乐山而来的商人，手里握着一把精美的竹扇。这是他第一次见着如此漂亮的扇子，他想或许自己也能做出来。
回家后龚爵武便开始着手制作扇子。起初他只能凭借普通竹篾匠的手艺进行编织，尽管他在同行之中已算是比较突出，但编出来的扇子还是显得很粗糙，拿出去卖相不好，收入也可怜。有一回他进城卖扇子，无意间看见有人提着一只烘笼，上面编有“福禄寿喜”字样，一下子便将四川普通的烘笼点缀得极其可爱。于是他大受启发，回家后取来青黄竹一根，破竹划篾，挑出两层竹皮，撕成青篾和黄篾，作为两种颜色备用。然后分经、纬交织成字形，一眨眼功夫“福禄寿喜”四个字就织在扇面上了。他把这样的扇子拿出卖，观者云集，顷刻间扇子便卖光了。
然而时间一久，大家对这种扇子又渐渐失掉了兴趣。龚爵武知道，毕竟只是多编织了几个字而已。如果要想吸引大家的眼球，一定要有所创新。龚爵武想到了刺绣，花鸟鱼虫，人物山河，都能被绣在上面。那么可不可以用竹子编出这些呢？他深知，如果要想在团扇上进行这样的编织，达到刺绣的效果，那么现在所使用的篾条就绝对不行，而必须换成“丝”。但如果竹丝仍显粗大，也是无法织出那种细腻的图案。于是他在制作竹丝上下了大力气。他先用刀片将之刮薄，再用指甲撕开，在反复地撕拉中，竹丝被处理得细如发丝，最后依照画稿将成百上千的竹丝进行编织。这一编竟历时三个多月，最后终于编出了一把有花有字的竹丝团扇。
从此龚爵武不断变化画稿，团扇的内容也极大丰富起来。随着技艺日臻完善，织一把团扇的时间也大大缩短。这些精美的扇子一经问世，便受到大家的青睐，引起了巨大反响，时间一久便被大家就地取材定了一个名字叫：龚扇。龚爵武也理所当然地被称之为龚扇子。
龚爵武编织出这样的团扇，其目的很现实，就是要改变家庭状况。但他绝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悄悄地打开了一扇通往艺术的大门，而这扇大门背后竟隐藏着一座宏伟的殿堂。
2
中国的技艺传承绝大多数都是发生在家族内部，子承父业是十分普遍的一种现象。龚扇的传承也如此。
1919年，龚爵武病故，那年其子龚玉璋已26岁。他发誓要将龚扇发扬光大，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父亲的后事刚毕，龚玉璋便研究起父亲的遗作。此时的龚玉璋早已得到父亲的真传，同时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经过仔细观察，发现父亲所编织的扇子尽管很精美，但依旧囿于民间竹编灯笼的技艺中，而且画稿也欠丰富；由于制作工具简单粗陋，竹丝也不够细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龚玉璋亲手打制了刮刀、尖刀、拨针等适合编织龚扇的专门工具，这样便提高了工作效率。然后在选料上也煞费苦心。他通过常年的观察比较，发现生长在自贡尖山等地的一年生青竹最好，这种竹子叶小节长，节间距一般达3尺长左右，而且纤细挺直，竹丝柔韧度也恰到好处。这样的竹子可刮撕至薄如蝉翼，扇面光泽度神似丝绸。在画稿上，龚玉璋也提高了层次。他坚持用齐白石的花鸟，八大山人的山水，张大千的花卉等名家书画作品，对于龚扇起到了先声夺人的妙处，确保每件作品都属上乘。
当工具、材料和内容都完成升级后，剩下的便是对技艺的改进了。如果是编织普通图案，目前的技艺完全可以胜任。但如果要表现更细微处，比如体现麻雀的老嫩、人物的须眉、娟秀的蝇头小楷等就显得捉襟见肘。经过反复的冥思苦想，对比实验，他对现有的技艺进行了提升：用“开”、“破”编织技艺，将状如发丝的竹丝再行局部破刺来处理人物须眉；用竹丝的青、白本色来处理画面书法；用“开”、“减”之法将竹丝刺成绒毛状来体现麻雀的羽毛，用以区分老嫩……果然，经此一番处理后，扇面细微处见神韵，明暗间显匠心。山水人物，飞鸟虫鱼，书法花卉，江川湖海，皆丝丝入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从此龚玉璋便将龚扇制作推向了又一个艺术高峰，而龚扇也被更多重要人物所知。
1928年，英国女王看到龚玉璋制作的四副“四季花”竹屏风时，赞叹不绝，大声说：“上帝，你真的将智慧之光洒在了东方腹地的那片盐场的土地上？”
1937年，龚玉璋在四川井研县偶然结识了大军阀刘湘的秘书，使得“龚扇”开始进入军政界。不久刘湘便向龚玉璋预定了一堂7尺长、3尺高的竹屏，共12幅，要编入文天祥《正气歌》全文。因订货者身份特殊，为了在规定期限内完工，龚玉璋一家老小可谓诚惶诚恐。这幅巨作耗时三年之久，本要献给孙中山，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这批呕心沥血之作后来散落各处。有的不知下落，有的被刘湘（一说是滇军军阀唐继尧）转赠给了英国女王。总之这12幅巨作，从此不见了踪迹。
1944年，大盐商徐述怀因“献金运动”结识了大将军冯玉祥，特请龚玉璋制作一把玉柄《松石图》赠给蒋介石。这把扇子至今还收藏在庐山博物馆。
1953年对于龚玉璋来讲注定不平凡，这一年他被邀请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第一次在国家级的展览上展出龚扇，其作品后来又被送往德国莱比锡国际博览会参展，又让世界知道了中国的龚扇。
如果说龚爵武是龚扇的开创者，那么龚玉璋毫无疑问就是这门技艺的发扬者，他在第三代龚扇传承人之间起到了重要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但是，龚玉璋在制作龚扇上依然止步于技巧。如果一种技艺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技术性和灵魂性的界限便不再清晰，或者说就几乎到了人技合一的地步。所以，龚扇真正完美成型，并达到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只能实现于第三代传人的手里。
3
龚长荣、龚玉文兄弟俩从10岁起便随父学艺，他们刚能独立创作时便是编织张大千的仕女图、郑板桥的竹画、文天祥的书法等，团扇画屏更是无一不通。毫无疑问，他们的起点已在祖父和父亲之上了。正因如此，他们才有这个能力对龚扇进行前无古人的创新，使得龚扇在他们手里开始呈现鲜明的立体感和层次感。这个阶段的龚扇还有一个十分奇妙的特点，那就是如果正面对光，扇面呈白色，花鸟就在光线中若隐若现；若向左侧视，花纹闪现青色，树叶为白；向右侧视则花纹忽现白色，树叶乍闪青色。整个画面随光线的流动而显示出一股独特气韵，宛如风拂水面，涟漪层层。
然而要达到这样的艺术水准实属不易，除了在技艺上的艰难创新，更重要的还在于要对抗外来的强大压迫力。
随着龚扇的名气愈加盛大，各种势力纷纷上门，明抢暗夺之事更是时有发生。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抗战胜利，立刻遭遇三年内战，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此时谁还有闲情有余钱去购买一把龚扇呢？直到1949年12月5日，自贡和平解放，龚家才重新拾起这份家族技艺。可惜好景不长，正当龚家以为龚扇终于迎来了希望时，文革却开始了。在这场浩劫中，龚扇被认为是宣扬“封资修”之物而被迫停产，连生产的枕席也被当作毒草铲除。这一次停下来就是整整7年！
龚长荣兄弟俩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他们甚至怀疑龚扇这一艺术瑰宝将要葬送与自己手中，如果真是这样，真是愧对祖父和父亲。然而，再黑的夜也掩盖不住要发光的心。他们坚信龚扇绝不是糟粕，更谈不上”封资修”。他们不允许这门技艺失传，于是便利用在家赋闲之际，悄悄地将技艺传给子女。
这是特殊时期的技艺传承，传递者和承接者之间竟顺利达到了心照不宣的境界。这里面或许有一种家族式的传承密码，外人绝不能领悟，更多的我想应该是对一份技艺最赤诚最干净的态度。
守得云开见月明。从1973年起，龚扇生产逐渐恢复。第二年又开始进京参展，并远赴美国、日本等国家展出，被国际人士赞誉为“中国第一扇”，而龚氏兄弟也因成就斐然而被称为“龚扇二杰”。
毫无疑问，龚氏兄弟已不单单是将龚扇推倒一个更高的层次，最重要的是他们已成为龚扇这门艺术中技艺与灵魂的分水岭。也就是说，此时的龚扇才开始具有了艺术的灵魂性。
但还不够。
由于在特殊时期的秘传，第四代传人龚道义和龚道勇兄弟深知这门技艺不仅仅是家族式的，更应该是全国的，甚至是世界的。本来艺术便不分国界。因此，他们要在已经日臻完美的技艺上进一步提升，达到极致，要在每一把龚扇上都注入艺术的灵魂，并将之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常态。
1983年龚道义曾只用了8个昼夜便完成一把直径7寸的扇子，这是龚扇史上的奇迹。后来他又受到双面刺绣的启发，用了4个多月完成了一把正面是天女散花、反面是飞马奔腾的作品，实现了编织双面龚扇的可能性。1985年，他再次挑战难度，竟然编织出一把直径仅为1寸的微型扇，上面还有一首完整的唐诗。
而在龚道勇手里，龚扇也有了极大变化。比如竹丝的厚度由原来的0.015—0.02丝发展到0.01—0.015丝；扇面的绷直方法也有了改进，使其可以不受气候影响而变形，用手轻弹永远都是有力的“嘣嘣”鼓声。
如此，我们称龚扇为绝技一定不为过吧。
4
自龚扇创制以来，至今已逾百年之久。如今，龚扇已发展到了第五代传人，还要向更远的未来发展。那么，究竟是一股什么力量能够支撑着一门家族技艺流传百年呢？
我想答案一定是匠心。
我相信所有的匠人在从事技艺工作时，其状态都是心如止水。绝不会刚开了个头就畅想这件作品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力，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声誉。如果一件作品的背后真是暗藏如此浮躁之心，即便作品深受欢迎也是侥幸，只能昙花一现。当年有人问龚扇第三代传人龚玉文先生每天是如何进行创作的，老先生只是笑着说了一个字：“坐”。原来他每天6时即起，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他说，从事这门技艺，靠的就是一种坐功。从青丝坐到白发，把一生都交付给一条板凳！
在龚扇匠人眼里，岁月真的如梭，把生命整个地都编织进了一把把扇面当中，而人生的价值也在无形中渗透入了这些竹制品中。
看来每一种匠心都是平凡的，都是在看似寂寞枯燥的时光里被一点点淬炼升华。这个过程就像在编织一把龚扇，那么安静，重复，却正在悄然逼近奇迹。
前些天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去年9月，龚扇的第五代传人龚倩创作的《麻姑献寿》，在中华老字号精品博览会上获得金奖。
艺术的道路从来没有止境，对于龚扇而言，尽管已到了第五代，但我们相信这份薪火仍会不断相传，而这份匠心也会永远流淌在每个龚扇人的血脉里。
作者简介：
黄鸟，业余写作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在《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中国铁路文艺》《三角洲》《新华日报》等各大刊物上，有文章入选选集。现居四川自贡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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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