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
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汇聚四方文心 共筑文学新声
最后的稻子
£ 李愈芸
上周末回家,老二说:“下周国庆节放假,你回来帮收稻子。”我含混地答应一声。
父亲种的稻子不足两亩,可单靠他和老二两人忙乎,没四五天收不完。父亲偌大年纪了,况且偶尔我们也从他那儿蹭点米。收稻子可是力气活!人跟机械一样,经常运转才灵活;闲置久了,则容易锈蚀。像我,如今农活越来越少干,身体也朽了,偶尔干一次,能把人累散架子。不由得暗自埋怨父亲:种这劳什子干嘛!
国庆节一放假,架不住女儿软硬兼施,一家人出游了一趟。从微信里得知,老二他们开始收割了,心里便惦着这事。玩了两天,匆忙赶回去。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连阴雨。七号这天,一早起来,见云开雾散,天终于放晴,嘀咕了一句:今天该收稻子了。
正是寒露时节,草木的叶子上蒙着白乎乎的露珠。心里琢磨:不等露水晒干动不了镰。优哉游哉地吃过早饭,洗好衣物,太阳升起老高了。正准备晾衣服呢,听见对面田里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不用问,老二他们开始摔稻子了。赶忙晾好衣服,褪下衣袜,掩上门下田去。
稻田就在小河那边,我们叫“畈上”。上了公路,朝畈上一看,父亲戴顶霉黑的草帽,伏着身子挥镰割稻,田头一角,像人脑袋被剃去一撮毛。老二呢,正一起一落摔稻。我一溜烟下了坡,跨过小溪,跃上坎,走到田边。
这块田叫大四方,略呈长方形,将近一亩的面积。我踢掉拖鞋,挽起裤管下了田,掏出香烟,一人一根。父亲接过烟,瞅我一眼,算是打招呼。我拢起一把稻子要摔,老二说:“急啥?抽完烟再干!”说完,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就着老二的火,我也点根烟,与他比肩而坐。
以往,一条冲的梯田种满了稻子。每到这时节,站在高处朝下看,层层梯田流金溢彩,顺势铺展,一直逶迤到冲底大山深处。而眼前这一小片稻田,夹在弥望的茭白和芜草间,显得驳杂而寒碜。这些年,种稻子的越来越少了,农田要么被抛荒,要么被种上茭白、薏米等作物,冲里自上而下,也就父亲种了这么点,成了稻子的“遗民”。
前面不远处躺着一只木桶,我们叫它戽桶。略呈斗状,方形底,梯形的四壁,由厚实的木板拼合而成,底小口大,敞口,约一米见方,口边安有四个把手,便于拖拉移动。别看这粗苯的家伙,稻子脱粒全指着它呢。看到这玩意儿,油然想起先前打稻的情形。
十多年前吧,家家户户种稻子。那会儿耕牛多,大伙儿都用畜力打稻。割下的稻子束成捆,担回来摞成堆,趁晴好天气,将稻子铺在谷场上,使牛拉石磙碾压。这方法省人力,打熟的稻草晒干作耕牛过冬的饲草,一举两得。养牛是件麻烦事,渐渐的,养牛的越来越少。这时村里已通了电,缺少畜力,村里人买来电动脱粒机打稻,效率高多了,只是环节繁琐:拢稻铺、递稻子、脱粒、扬场、过滤……七手八脚,没五六个人忙不过来。好在村里人大多在家,相互帮衬。再过几年,兴起打工潮,村里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务工,人手少请工难的人家,对着脱粒机干瞪眼。而早已退出农耕舞台的戽桶,又杀了个回马枪。戽桶打稻效率低些,但经济、灵便,只要一只戽桶,一个人就能干,即收边摔,随干随停,像打仗中的游击战。遇上天气不好,不用担心割下的稻子被雨淋着。
父亲嘴里叼着烟,却没停下手中的活,镰刀切割稻秸发出清脆的“唰唰”声,稻子一棵棵倒伏下去。他将割下的稻子搭在稻茬上,一把把交错着放,方便拿取。他割,我和老二摔。抽完烟,我俩一前一后走向田里。
半个多月前,父亲就在田间挖了排水沟。今年不比往年,雨水多,沥不干积水。没走几步,一脚踏进脚眼里,泥水喷泉一般溅了一身。我懊恼地抖抖泥水,抓起一把稻子走近戽桶。老二麻利,先我一步,已在摔了。我站他对面,只感到一股气流裹挟着稻粒,迎面袭来,稻粒击在脸上,生生的疼。摔稻我不是生手,几乎每年都要帮父亲家干几天。两手掐紧稻秸,举过头顶,奋力朝桶壁摔击,“砰”的一声闷响,稻粒飞蝗一般四处迸溅。我心疼粮食,再摔时轻点用力,哪知摔不下稻粒。一边摔,秸秆一边在手中转动,使稻穗均匀受力。老二一扬手将稻草抛向身后,我怕摔不尽,又补几下。“还摔,瘪稻摔下了。”朝桶里一看,面上洒了些青色的稻粒,那是空壳稻,我讪笑着。
一通摔下来,桶里不只有稻粒,还落了草叶、穗杆、折断的稻穗。一只大腹便便的螳螂,四仰八叉地躺着,徒劳地蹬着六条腿,企图翻过身来。还有些黑绿色爆米花状的疙瘩,我们叫灰包,那是谷粒受病菌感染的产物。弯腰捡起它们,连同草叶扔出去,继续摔。稻铺放哪,戽桶随之挪到哪,这样省些往返的时间。桶内的稻子,戽桶自身的重量,加之烂泥的阻力,我俩使出蛮力,才将戽桶移出几步。那些稻茬尖锐的切口,锥子般地扎在腿肚上,每走一步,都要让你咬紧牙关。
跟老二有说不完的话。我边摔边跟他拉呱:“龙王坪那家活做完了?”他是装修工,前些日子在那儿干。“还差几天扫尾。”他答。“咋不一气干完了事?”他一听就来气了,高声道:“谁不说呢,不是吵吵收稻子嘛!”他朝父亲斜了一眼,眼神透着怨气,“放着一天二百多块钱不挣,回来收这玩意儿,真是醉了!”父亲明白说给他听,直起腰,冒出一句:“稻子撂田里不收了?”显然他的底气不足。“当初谁让你种的?”老二口气冲。父亲嘴巴动了动,终于没吭声,埋下头割稻。我忙打圆场,说好歹也就几天的事。老二苦笑,赌气似的摔得戽桶“砰砰”山响。不长时间,积了小半桶稻子,两人合作装了一蛇皮袋,抬到田埂上。转身要走,老二拦住说:“歇会儿,热死了。”
刚才摔稻憋着一股劲,没觉出来,经这么一说,猛地感到浑身汗涔涔的,背上似有无数的针芒在扎。看看天,溶金一般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老二黑瘦的脸变成猪肝色,额头渗出密集的汗珠。他将茶杯递过来,我一仰脖灌进半杯,冲父亲喊:“大(爸),喝口水啊。”父亲“哦”了声,苦着脸,朝田边走,离我们一段距离坐下。老二发烟,我们都点上。父亲取下草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头上。“腰疼断了!”他一手拿草帽扇风,一手握拳捶腰。老二鼻子里“哼”了声。我说:“慢点割嘛,供不上我们帮衬。”一人割,两人摔,哪有松懈的!“自找的!”老二不屑地说,“开春让他别种,不听啊!”父亲一生脾气倔,强势,近些年才敛了些锋芒。“庄稼人不种庄稼,干啥?”父亲白了老二一眼,“那我明年袖手玩!”父亲气呼呼扭过头去,嘴唇直哆嗦。“看饿死人不!”老二不依不饶。我冲老二一横眼:“少说两句不行!”掏出打火机给父亲点上烟,劝他:“许大年纪,干不动了,田不种也罢。”父亲仰起脸,似乎要辩白什么,旋即垂下头,吸着闷烟。老二跟我算账:春季找耕作机翻田花了五百元,种子化肥农药五百多,插秧邻居们来帮忙,虽没付工钱,一顿饭成本花了五六百;整田、育秧、除草、治虫、收割、晾晒,少说得二十多个工;一季稻子顶多收一千五百斤,也就值二千多点;刨去成本,工价不足三十块一天。“你说,田有啥种头!”老二拿手背连连击打另一只手掌。“明年再不种了,我天天在家享清福!”父亲黑着脸,抓起草帽扣在头上,提着镰刀,气呼呼地下了田。“再种,前面种后面我就给毁了!”老二牛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瞪着眼。账不算不明。这一算,种庄稼的确是亏本的营生,我也无语了。
割下的稻子快摔完了,老二让我帮衬割。我和父亲并肩齐头,慢慢向前推进。半个多小时后,我们身后余了一大片稻铺。我丢下镰刀,又摔起稻来。
太阳愈加强烈了,田里蒸腾着热烘烘的泥腥味。汗水顺着前额簌簌滑落,滴在眼镜上,眼前一片模糊,横过手臂胡乱地抹一把。湿透的后襟粘在背脊上,像贴了张膏药,火辣辣地发烧。手指关节蚀骨的痛,臂膀也酸胀难受。顾不了这些了,老二急着人家装修扫尾;我呢,假前就通知明天下乡搞扶贫,都赶时间。我俩心照不宣,暗暗加劲,摔稻的节奏、力度都加强了,手中的稻秸此起彼伏,虎虎生风;“砰,砰……”,摔稻的声音像激越的鼓点,似隐隐的轻雷,在山谷间回荡。不知不觉间,已装了三袋稻子。
老二冲父亲喊:“回家烧饭了。”我一看手机,十一点多了。父亲“哦”了声,又割了几棵,直起腰,走到埂边蛇皮袋旁,扔了镰刀,俯身要扛那袋稻子。我和老二齐声说:“别扛,闪了腰就麻烦了!”他倔,不理会我们,一手抓住袋口,一手抓紧袋底,使劲往上提,一挺身,想甩到肩上,可只提到一半高。这样反复试了几次,就是送不上肩。父亲真老了。我紧走几步,过来搭把手,帮他弄到肩上。他歪着脖子,将袋子在肩上颠了颠,顺着河边,缓步往回走。他渐行渐远,被肩上的稻子压得更佝偻了,挤得更矮小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这是最后的稻子吗?
作者简介:
李愈芸,岳西县姚河中心学校教师。近年,陆续创作散文约80篇,有数十篇3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各类媒体。
➡️
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mail:                fuyaoshikan@163.com(诗歌)                qingwuxinlun@163.com(其他) 发布日期:双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