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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青年 深耕文学 对话时代
汇聚四方文心 共筑文学新声
再现的古老传说
£ 方浩
司淮感觉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他满心欣喜地把自己写好的史诗递给顾谦,就在一旁静静等待顾谦将诗读完。
那日秋阳渗着窗子静静洒在装满文件的狭小办公室中,等待的司淮顺着光路望向远天的景色,落到一个墙头高高竖立的庭院,院里尽是孩童,稍大一些十岁,稍小一些只四五岁。庭院静得出奇,笔尖摩过纸张的沙沙声。司淮写得快,却最后一个完成课业,大部分时间都被他拿来发呆。他喜欢放空自己的大脑,就像现在这样,呆呆望着缓缓走向昏暗的太阳,有时看得眼睛酸,会闭上双眼,密密麻麻的小点匝成的黑暗总是让他很舒服,轻嗅细碎的蝉鸣在幽林中回荡。
有时运气不好,愣神的司淮会被父亲逮到。父亲很凶,拎着司淮的耳朵就把他拽出来,扯下皮带就往司淮腿上招呼,皮带呼呼的破空声音中偶尔杂着几丝嘲笑,抬眼却发现兄弟姐妹们都正襟危坐,眼睛不知盯着桌上的某个图案。
父亲却也和善过,司淮不清楚自己是否睁眼了,眼前一片昏暗,只看到父亲背后的惨黄灯光。笑容难得地出现在父亲的脸上,他也难得轻声细语地让孩子们排成一列,司淮被姐姐和妹妹挤在中间的位置。
到司淮了,父亲手中拿着小本子,轻声询问司淮。
“你想要什么礼物?”
司淮伫立在原地,久久张不开口,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许他真的有想要的,但父亲总会以各种理由退而求次。那对于司淮来说,倒还不如什么都没有,礼物是折扣求来的倒不如从未有过。
司淮保持着沉默。
“你到底想要什么礼物?”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多上几分催促。
那晚司淮在那个房间里站了一夜,秋风钻入窗户,本就脆弱的灯光更是奄奄一息。在被冻得双腿发麻的时候,司淮想到自己的妈妈,他对于妈妈的记忆是模糊的,只感觉一团被太阳照过的黑影从眼前闪过,飘着栀子花的香味。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总算准许他离开了,司淮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司淮揉着自己发麻的腿,见着从天边渗进窗户的猩红。
顾谦的眉毛揉作一团,把手里的诗稿来回翻了又翻。
“司淮。”他的声音软弱无力,也许是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使劲咳嗽两声,“司淮兄。”
“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吗?”
“我看这份诗稿看了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样子。”
“一个小时啊……”顾谦轻轻擦拭额头的汗,“你能说说你写这首诗的想法吗?”
司淮沉思片刻,“坦白讲我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想法,我只是心中一直有点缺憾,我们这片土地上似乎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长诗。”
当见到无垠的时间长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司淮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空灵,焦黄的土地上无数的人历经无数的苦难,无尽的黑夜中窥见天空中闪烁的火焰,那是燃烧的凤凰,重重砸向莽原的历史,用血液再次点亮灯火。可惜灯火只在一瞬,易子而食的人开始相互杀戮,又不知是在何时,一捧青草种子纷纷飘落荒漠,在希望的尽头一群赤裸的人站起来,拄着将要腐朽的拐杖,从冈底斯山蹚过大江大河,来到华北平原。但这里并不是福地,女人被套上锁链,被当作牲畜一般对待,痛苦的嘶哑从她们的子宫传出,炸开的经脉落在地上,绵延成无尽的田野和沼泽。钟鼓的声音从西天的东边传来,羽旄的声音伴随着干戚,直至一只关中盆地的巨矢穿过,王的心脏发出一声惊天怒吼,盖过一片金声玉振。复仇的种子开始发芽,他们抬起自己黑色的双眼,脸是一头黑色的野兽,五根爪子挥舞兵戈……
滔滔不绝,晚风钻进来,不合时宜地吹凉了司淮灼烫的心脏。顾谦伸着一个长长的哈欠,懒散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是……”
“但是什么?”
顾谦含糊不清地说:“这样吧,我把你的这份诗稿给我们的主任看看,快到点了,我得下班,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回到公寓门口,司淮闻到从远处飘来一阵淡淡的古龙香水。那古龙香水在脚步声中愈发浓郁起来。脚步声变得嘈杂,背光走来一个健壮的男人,擦肩而过。
家门的栀子花香浓到有些刺鼻,打开门慕涵热情地将司淮拥住。
“你那边怎么样?”慕涵凑着司淮的耳朵。
司淮用叹息回应,很快在仓皇的沉默中拾起话头:“刚才出门了?”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慕涵低顺眉眼,浅笑着,她今天格外漂亮,浑身发着陌生而灼人的光。司淮搂着慕涵,鼻子埋进她的肩膀。蓦然间一个细微但是突兀的气味钻进司淮的鼻中,说不出的奇怪。
慕涵挣开司淮的怀抱,又将双手摊开放置在司淮的面前。
“东西呢?”她笑得甜美,难言的情愫在眼波涌动,却更加灼人了。
期待从慕涵的口中流出,却从司淮那里激起失望的回音。
“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司淮亡羊补牢般地转身出门。
浓郁的栀子花香触动司淮的鼻尖,却也没能掩饰掉古龙香水的味道。司淮快步下楼,新的壁障在心中层层垒起。那个健硕的男子,短发精干,眼神漠然,白色的裤子上还存着一点浅红的印记。像是发泄般的,司淮脚步越来越快,在快到一楼时,不顾十几级台阶的高度一跃而下,结果毫不意外地扭伤了脚。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一家珠宝店,里面的店员看到他,轻笑着。
“大才子,钱攒够了?”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牙齿黏着的口红印像是蝴蝶振翅。
一叠银行卡被放上前台,他有些慌乱地看着柜台上的项链。“你都试试,不够的话我还有现金。”
那个台阶上背光走过来的男人身影再次出现,皮鞋踏在台阶上发出达达的声响。
“还差五千。”
催促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司淮感觉自己心脏跳动得实在厉害,他最终指着眼前柜台里的一条银项链。
“那个不要了,我要这个。”
一声嗤笑钻入司淮的耳朵。
“快一点我赶时间。”
回家已经深夜,司淮进门的脚步很轻,他先将装满酒的塑料袋放到地上。客厅昏暗,司淮凭着记忆摸黑走到房门口,慕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司淮不想听到她聊天的内容,却又闻见那古龙香水,便不自觉凑过去。
是两个女人的声音。
“涵儿,你还在听吗?”
“嗯。”
“你爸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想你早点回来。”
“我明晚回去。你们听医生的话,钱不够我一会儿转给你们。”
“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爸还顾得齐。倒是你自己,你爸早就说了那人跟你不合适,你们谈朋友谈了三四年了吧?”
“三年半了。”
“对啊,都三年半了,人生有几个三年半啊。他爸前年死了也没给他什么东西,家里兄弟姐妹三四个,你过去受委屈了可咋办。”
“我跟他现在很好的,我相信他,他……”
司淮摸到脸颊的泪痕,义无反顾地回到那家珠宝店。
“先生,我们家东西是售出不退的,实在不好意思。”
“可是,从买它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这是规矩。”男销售略带歉意地摇头,司淮想再挽回,他却已经笑盈盈地去招呼新的顾客了。
司淮一瘸一拐回到家。
晚上,司淮一个人趴在桌上怎么也写不出东西来,他无力地软在桌上。这时手机响了,顾谦所在的出版社发来短信。
“司淮你好,感谢您的来稿,抱歉未采用,欢迎下次来稿。”
司淮给顾谦打了好几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他有些沮丧,捧起自己厚厚的诗稿翻阅起来。
当晚他喝了很多酒,酒精混沌大脑,却沉重肉身,司淮抬眼恰好望见不远处施工的高楼。一条红毯道路在他面前铺开,古龙香水混杂着浓郁的皮革的气息,拧作厚重的鞭子打在他的胸口。空中无数花瓣汇聚成巨大的手枪,枪口对准司淮,一记子弹穿过他的灵魂,他有些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还好还在跳动。
“怎么我一走,你喝了这么多酒?”
熟悉的声音打破昏沉,司淮踉跄地起身,从柜子里摸出礼盒。
他单膝跪着,双手颤抖,黑暗中戒指闪着灼人的光。两人都没有言语,司淮轻轻牵过慕涵细长的手指,忍不住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身上的味道变了。”他不怀好意地问道。
慕涵直挺挺地迎着他的目光,肃穆得好似从来如此。
“人总是会变的。”
“那天,我上楼的时候,遇到一个穿着黑皮衣的人,他身上味道和你很像。”
慕涵的眼神里闪过几分疑惑,嫣然一笑道:“你刚才的表情吓我一跳,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慕涵伸手揽住司淮的头,顺势将他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捂着脸,她俯下身子,右手抱着他的头。就这样,两人好久都没有说话,静谧的夜,慕涵身体的温暖让司淮安心。
司淮不记得她说过什么话了,自己的心脏被纠缠的线团勒得无法跳动,情人任何的低声轻语也找寻不到线头。慕涵的额头轻轻抵着司淮的耳朵,冰凉的暖流从头顶决堤,流经五脏六腑。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岁月流逝,他和她站在婚姻的殿堂,就在前一天,司淮的史诗被整理出版出来,得到大卖,所有读过的人都泪流满面。
“终于,我们这个民族受苦受难的过去值得被如此祭奠。”
婚礼上父亲哭了,他的眼睛发红,握着斟满的酒杯祝贺司淮。
“我为你骄傲。”
在后面是慕涵的父母,他们的脸上写满祝福。
司淮不禁落泪,滚烫的泪滴划破时空的桎梏,落到千万年前的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里,汇聚成江湖,滚滚南下。人在拥有幸福的时候总是忘记过去的苦难,司淮握着慕涵的手,莫大的喜悦就好像是一场梦。太阳高高挂在他们的头顶,人群中走来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壮硕男人,他背着光朝他走来,满眼冷意。
寒冷来得突然,司淮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再一次睁开眼睛只看见满地的空酒瓶,深秋的寒风从半掩着的窗口涌来,粗暴的撞向司淮。
司淮的泪痕干涩得厉害。
顾谦一直没有接他电话,他只好再次上门找上他。
狭小的办公室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疲惫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文件,陈旧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屋内的气味黏腻而温暖,是苍蝇最后的绿洲。
“你这几天也走了别的出版社,应该能理解我的态度了。”
顾谦抬头,抽出左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我不懂,你们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对我说过的话都好像有人在暗中指使。”
顾谦的眼里浮上愠色,片刻之后又返回原先的灰寂,他站起身,走到司淮面前。“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坦白讲你有什么资格让别人背后针对?我们都是这个时代下的普通人,表现得一样没什么问题。”
顾谦长叹一口气,“我刚才的话说得有点重,我承认你是个天才,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所有人,打心底里瞧不起。人应当具有某种超乎无功利性的追求,至少像你一样,生来是相信这个世界有一个地方属于自己。”
“你相信属于你的地方叫文学,你更相信这个世界的人应当是有追求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至少不像我这样,畏畏缩缩地计较着得失。但其实你想错了,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曾年轻,哪个少年心中没有凌云之志?你觉得我们堕落了,变得懒惰且庸俗,可我想问你的是,你所坚定唯一并愿意为之付诸生命的追求,真的是完完全全来自你,一个自命不凡的天才的吗?还是说你也是被外在世界塑造的?我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各不相同,正是这样各不相同的经历塑造了我们每个人。这些你都不愿了解,你也根本不了解自己笔下的人,你歌颂和赞扬的是抽象的人,他们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现在,我们不需要这样的诗人了。”
每一个符号在空中重构成一个个巨石,砸向司淮冰冷的心脏。
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小雨,轻盈地在风中飘摇。落到细发上的雨滴没能汇聚到一起,司淮晃晃脑袋,拾起路边的一颗石头,与雪中的足迹一前一后回到家。公寓的家具像是快要作古的老人,司淮翻箱倒柜才找出半瓶酒。他一边讲他们灌入口中,一边摸出口袋里的石头。
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小石头,随后用鼻尖贴着它,细细感触它的纹理,嗅着里面散发着的尘土和雪水的味道。好像那股栀子花的气息从空气中一闪而过,司淮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让石头成为石头。”
门铃忽然响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天天喝酒?”
这句话司淮分不清是关心还是责备。
慕涵拿起水壶走到厨房烧水,司淮将石头揣进怀中,默不作声地翻出柜子里的礼盒,里面的项链闪耀着光泽。他走到慕涵的身后,轻声道:“对不起,我也刚回家,你先休息吧。”
慕涵推开司淮的手。
“算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开门惊扰到两人的谈话,翟磊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装得很满的垃圾袋,里面散发着泡面和腐菜混杂的味道,苍蝇有气无力地飞着,露出一种饱食后的倦怠。
“磊哥,厨房垃圾也轮到你倒了。”司淮道。
翟磊不情愿地走到厨房,垃圾桶装得满满当当,他伸出脚往里面使劲踩了几脚,垃圾桶这才勉强空出一些位置。
“这还能装两天,等它装满了我再去倒。”
“好吧。”
慕涵给热水壶插上电,陈旧的水壶立刻就发出滋滋的电音,随后一声不吭地把厨房垃圾提到楼下。见状翟磊面上有些挂不住,有些难为情地道:“那下次让我来倒。”
司淮轻叹一声,然后问道:“晚上还跑车吗?”
“扔完垃圾去跑,得明儿中午才回得来了。”
慕涵扔完垃圾回来了,翟磊不好意思地笑笑,复述刚才的说辞后,也拎着垃圾下了楼。
司淮给慕涵倒了一杯刚烧好的水。
“让你久等了。”
又紧忙把桌上不知是谁吃剩下的外卖盒子收到厨房垃圾桶里。
“你还记得上次问我准备给你什么惊喜吗?”
慕涵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水杯腾腾的热气,听到司淮的话后点点头。而后她被突如其来的光泽闪得目眩。司淮手中的项链闪着刺眼的光,慕涵勉强将它接过,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口发不出声音。
“我来为你戴上。”司淮温柔地让她心碎,冰凉的触感游经慕涵的脖颈。
司淮递来镜子,得意地说:“没想到它在你的脖子上这么好看。”慕涵只顾点头,杯中撩起的水雾落进眼,酸酸的。她习惯性地顺着司淮传来的臂膀,躺在他的怀里。
“我这次回家,我爸爸的病……”她还是没有能力对别人说出这件事,好像它不被自己用语言说出来就不会不存在一样。
“没有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司淮握住慕涵的双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脸庞边,袖口里却传来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
“我们好久都没有去罗滨湖了。”
“过去散心也挺好。”
学着梦里的样子,司淮把自己的头靠在慕涵的膝盖上,牵着慕涵的手,把它盖在自己的脸上。不管怎么说,这样还是很温暖。
雨早就停了,把夜空让给漫天的繁星。远方的天色幽蓝。夜风跟着二人的步伐,从喧嚣的市区飘来,在罗滨湖的上空回旋与歌唱。郊区的路面尚是干的,一阵风刮来,地上的干树叶沙沙作响。俩人踏上满地的落叶,从树林这头到那头。
他们第一次来罗滨湖畔正是夏季,满湖的水波涛汹涌,群浪激荡轰轰作响,当时的司慕二人必须大声说话,还得靠得很近才能听清彼此的声音。而现在,眼前的这平滑如镜的水面好像从来如此,他们两人站在这里,默不作声。
司淮畅长叹一口气,打破了天地的宁静。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你手上戴着的这个手环,还是当时送给你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当时也有送你手表呀?”慕涵的眼神落到司淮的手上,“怎么你现在双手空空。”
司淮不知如何应答,只好上前拥住慕涵。
“注意点,岸边很危险。”她往后退了几步。
“司淮,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
司淮将她的话听在心底的,他如一座雕像般观察着眼前的景色。远方水天相接,如同一幅寂静的油画,画家以自己神奇的笔法,由明至暗,由近及远,偶尔平静之中有微波涌起,天空与湖面宛如一体,他一时间恍惚起来,不知何为天地,何为正反。在司淮的记忆里,他曾在这般无底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慕涵的拥抱坚定而有力,美妙而梦幻。
还记得在几天之前,他都坚信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就像是自己每天夜里用幻想编织起来的童话故事,一个自由自在的流浪诗人,认识一个情意相投的姑娘,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坠入爱河。
我们现在不需要这样的诗人了。
司淮心从没意识到自己如此的想家,他痴痴地望向记忆里老宅的方向,那里已经荒废许久。自从父亲去世,孩子们一哄而散,那个老宅,已经闲置很久很久了。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要回去。这条路通往哪里?这条路去往没有亲人的道路,我在流浪。
“这一刻终于来了。”司淮一字一字地说。“你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一直都是,在理想的关系没有现实基础是一击即溃的。”
慕涵听到他的话心底窃喜又惴惴不安。
她本以为分手会是一场持久战,没想到结束得如此草率。梦总会醒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只是慕涵不想做那个打破梦的恶人。但真见到司淮果断地打破这段梦境,慕涵还是很心疼。
“最近老是见到你哭,这么多年还跟我住合租房,真是让你受苦了。”司淮满是歉意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他的嗓音沙哑,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轻抚着慕涵的耳朵。
“但不管怎么说,我很自责,我连你身上的味道什么时候变了都不知道。”
他抱得更紧了,全然不知足地嗅着体味,想要从中再找出蛛丝马迹来。
慕涵被这样的拥抱吓到了,还来不及回味司淮最后说过的话,就已经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她准备大吼一声推开司淮,却不想司淮比她更先一步挣开怀抱,他的长发随风飘散,显得异常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也见不到半点生机。
紧紧地抱住她跟她说自己会找一份工作诗人司淮死了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普通人司淮。
司淮差点将这些话说出口。
“好,今晚之后,我们就此别过。”几个字艰难地从慕涵的口中挤出。
“好。”
说完这句话司淮感觉自己生命的烛火将尽。诗人司淮还没有死,他应该用最后一份气力去写那完整的诗篇。冰与火在他的胸腔激荡,他的灵魂在天国,肉体却在炼狱,在人间。天地好像不合时宜地下起小雨,慕涵应景地回应一声喷嚏。
“北方走来一个痛苦的诗人,从挎包里掏出上万行诗稿。”
慕涵没听懂司淮的话,她上前抱住司淮,她怀着贪恋地问道。
“那今晚,我们,最后一晚。”
司淮的心在灼烧,嗅得久了,古龙香也被他尝出了栀子花的味道,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着慕涵。可是此刻他还想留住自己最后的体面,眼见着自己跟慕涵一点点贴近。
忽然。
他在慕涵的脸上看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牙齿黏着的口红印像是蝴蝶振翅
“最后一晚,明天我们各奔东西。”慕涵继续笑着道。
“好。”司淮叹息道。
眼前的湖景忽然波涛汹涌,里面延伸出无数的触手,冰冷的水滴拍在司淮的脸上。
“诗句跌向灵魂,有如露珠跌向牧场。那有什么关系,既然我的爱不能挽留她。”司淮开始吟诵诗歌。慕涵心底一震,这是他们初遇时司淮正读的诗集。司淮挣开慕涵的怀抱,一步一步地向罗滨湖走去。
他的声音越发凄惨,秋风呼啸,长发散漫。
“因为在许多这样的夜里我曾把她搂在怀中。”
“我的灵魂不甘失去她。”
她是谁?
司淮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支离破碎又绚烂多姿,可是在慕涵看来,眼前的司淮已经疯了,他手舞足蹈地靠近湖岸,她担心司淮跳湖,犹豫再三还是追上他的脚步。
玫瑰是玫瑰,月亮是月亮,眼泪是眼泪,它们客观存在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就像自己一样。脚下的土地逐渐松软起来,司淮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诗人,还是一个苟活的普通人。
对死的恐惧逐渐占据司淮的心底,他犹豫着是否应该转身。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本来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毫无疑问,他重重落到湖中,身体被水面拍得生疼。他张不开嘴,湖水顺着一切孔缝钻入司淮的身体。就在下一秒,附近传来巨大的声响让司淮近乎耳鸣。他很震惊,自己从来不怪慕涵把自己推下来,只是没想到她也一起跳河。
“救命!”慕涵在水中慌乱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不料自己的身体越陷越深,司淮开始着急了,他不会游泳,与慕涵相隔几米的距离没想到这么遥远。慌乱中慕涵抓住了陡壁的草根,借助草根她才终于把头探出水面,艰难地咳嗽。
“司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慕涵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右脚脚趾传来剧烈的痛感,罪魁祸首是块石头,还是树根,这个答案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而且应该是没机会知道了。
司淮没有回答,他的嘴巴被湖水淹没,直到他整个人彻底被湖水吞噬的最后几秒,司淮的眉眼都是微笑,好像无比的自信与坦然。
一阵阵浪涛拍过来,它们欢呼雀跃,生命的最后时刻慕涵仰天看向星空。
原来司淮口中的漫天眼睛是这个,夜幕中最亮的几颗眼睛连成一个微笑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诗人的世界。
也挺无聊的。
慕涵如此感慨着,双手紧紧抓住那株草根,她还舍不得死。她放开一直手,拼命地刨着另一旁的泥土,希望还能找到一块结实的草根。
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父亲病床上母亲的哭声在她的耳边响起,慕涵的手指磨出鲜血,麻木从她的指尖流动,她感觉手指是她如今全身最鲜活的部分。巨大的冰冷从她的脚趾生出,然后是整双脚,紧接着延伸到腿上。自己仍在呼吸,身体已经开始局部的死去,潮水涌过她的腰,肆无忌惮地向她整个人扑来。
她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株草根。
两天后的罗滨湖日报上有一则新闻非常显眼:《我曾以为殉情是个古老的传说——罗滨湖一对情侣跳湖殉情》
附:
《再现的古老传说》创作谈:
正如标题所言,“再现的古老传说”,殉情是古老的传说,跳河也是古老的传说。我心中的司淮是个简单的人,在他身上各种他者的期待统统落空,他不是一个好孩子,不是一个好伴侣,也不是一个很好的现代人。正如他对创作史诗的追求,那样一种绵长,宏大,但略显缓慢冗余情感在现代不被认可了,这种落差并不少见,我将这种落差拾起,将它略微放大后丢进司淮的身体。我们可以看出司淮生活在一个冷漠的世界,母亲早亡,强势的父亲让整个家庭都变成小型的战场,没有相互帮扶,只有幸灾乐祸,没有个性伸展的可能,只有一昧地迎合父亲。栀子花香是串起司淮从幼年到成年的线索,他和慕涵的感情至少在他看来是理想的,再加上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已经完成,司淮对自己擅长的领域是自信的,也因此他会相信自己的作品(寄托着理想)能获得他者的认可,故而在作品完成的时刻应该是人生从低谷回升的开始。可却在他以为的万事向好之时,各种失望却毫无征兆的,以一种粗鲁,强悍的姿态侵入司淮小心构建的温馨软弱的世界。之所以说他幼稚,因为他没有在应对中找出正确的办法,而是一昧地逃避,家庭压抑就逃避家庭,情感受创就想着分手,价值遭到否定就信以为真。所有的磨难在他身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以一种几近做作的方式来回应自己遇见的磨难。在罗滨湖上,跳河是意外,殉情更是意外,以意外来回应他的做作,也许能让不明真相的人们赋予他以崇高。
作者简介:
方浩,安徽大学文学院本科三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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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单位:青梧文学研究会 主办单位:《青梧新论》编辑部、青梧文学社、扶摇诗社 合作咨询:青梧新论:fuyaoshikan  刊   号:ISSN 3079-983X 官方网站:https://www.qwxl.ac.cn/ E---mail:                fuyaoshikan@163.com(诗歌)                qingwuxinlun@163.com(其他) 发布日期:双月25日